《伺蛇》作者:豆儿太岁 文案 狠辣妖娆无性繁殖有性贪欢的美女蛇妖攻,和, 笨蛋圣母没钱娶妻卖身当妈的瘌痢丑男受 搭伙睡觉生蛋顺便恋爱,狗血前世今生人妖情未了的聊斋故事。 攻可男可女,受秃头瘌痢,生子生蛋,忽上忽下,没脸没皮没羞没臊。 一贯的,糖里加料。 一贯的,删肉存稿,车在老地方自己找。 文很短只有五万字,萌雷自鉴,不喜点叉。 以上!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龙哥、丑丑 ┃ 配角:虎子 ┃ 其它:蛇攻、生子 第1章 一、从前有颗蛋 倒霉两字已不足以形容卢蝎虎如今的心情了。失足堕山、迷路入罅、意外遇妖、惨遭□□、被逼下蛋,能在一天之内把上述境遇统统经历一遍的人,这世上若当真还存有第二人,卢蝎虎必然泪洒襟怀引为知己。 可转念一想,他又觉得自己实在该为现下的处境负上多一半的责任。毕竟,他的确踩碎了人家精心孵育的卵。踩便踩了,还心急慌忙想遮掩。遮掩就遮掩,遮的技巧却十分之糟烂粗糙,以为把卵颠个个儿立住,人家妖怪就看不出来底下漏黄了。而且不倒过来,漏得还能少点儿,兴许尚可挽救。也就不至于惹得妖怪勃然大怒化出原身,恶狠狠又阴森森地逼自己赔了。 原本卢蝎虎想着,足有酒瓮那么大的一枚甭管妖气仙气总之是很不凡的蛋,自己肯定是赔不出来的,看起来只得一命抵一命了。结果人家妖怪却说蛋蛋再有一天便得孵化,壳破了不要紧,就拿人身当个壁垒存起胎元,继续养够一天去。 一听要人不要命,卢蝎虎登时想都没想就满口答应了。然而他以为当壁垒就是自己趴到蛋上去孵着,妖怪说的借人身却是借腹借腔借他大男人的一口鲜活纯阳,没二话—— “你给本座把蛋再下一遍!” 下蛋?人下蛋?男人下蛋? 卢蝎虎很怀疑。 并非怀疑妖怪的决心,而是怀疑自己究竟要从哪里下。 嘶嘶的蛇鸣盘旋在耳侧,成了妖的蛇身形巨大,头如钟眼如铃,信子挠拨着卢蝎虎的脖颈和下颚,蛇尾将他牢牢裹缠,含腥的一口戾气喷上脸颊,说:“哪儿进去的,哪儿出来呗!” 卢蝎虎顿觉脑袋一懵,身上一紧,股间剧痛,眼看着肚子跟吹羊皮筏子似的,鼓了起来。 第2章 二、蛋上有道缝 说卢蝎虎活该倒不活该,倒霉是很倒霉,可怜也真可怜,别人为啥不掉这山坡底下的巨罅里偏他滑脚滚下来,说归其就看他这名字。 为啥叫蝎虎? 因为他没头发。生下来就秃,稀毛瘌痢的小脑袋上就跟戈壁滩的石缝里随风摇曳的枯草似的,寂寞而坚定地种了几根黄毛,彼此相距甚远,发梢惺惺相交,努力向世人证明这颗脑袋并未完全贫瘠。 然而卢蝎虎的脑袋就是很贫瘠,不止脑袋贫瘠,整张脸都贫瘠,投胎时眉毛都没来得及带上,光壳鸡蛋一般就滚进了人间。爹妈一看,完了完了,先天不足后天难补,生孩子没掐对时辰,一翻黄历果然印了个硕大的“忌”,摆明了送子娘娘活计赶得忙,没来得及给孩子粘头毛。不仅如此,还着急错贴了一大块胎记到脸上,自额际过眉端直至颧骨,好像遭人巴掌糊脸般在左颊上吧唧盖了个指痕大印。且只有四指儿,红褐色的一滩,跟蝎虎子的前爪爬过似的,委实是丑。 抱着这既秃又丑的娃,夫妇俩直呼晦气。可老人有话,三日受朝、满月剃头、百天赐名、一岁行周,娃儿没养过百天的都不算是人,夭而无坟,祭而无名,祖宗都不认,好与不好养养看再说。好歹是儿子呢!于是卢家夫妇就存起点希冀,死马当活马医地将卢蝎虎养过了满月,养到百天,一直活蹦乱跳地养满孩提,别人家同龄的孩子都揪个小辫儿满地跑了,卢蝎虎仍旧是没长出浓密的头发来。当然也包括眉毛。 看着那几绺任凭拨过来弄过去正刷背梳,都不足以覆盖整块头皮的柔软黄毛在风里羸弱地飘荡,为娘心里怪不落忍的,更见小儿眼中依稀羡慕的目光,便抽了根稻草,把他那稀毛都抓到头顶,勉勉强强也揪了个小辫儿。没扯头绳儿,觉得就别羞辱一根可以抓紧云鬓乌髻的有志向的头绳儿了。甚至旁人看来,那撮少一根毛都能让小辫儿溃散的所谓小辫儿,都是在委屈人家稻草。因此卢蝎虎自小就得了个雅号,叫一毛不拔。人家不肯拔,他是不敢拔,不能拔。 而卢蝎虎也不是大名。他没有大名,百日前爹妈管他叫蝎虎,因为他光溜溜没有头发,好像个滑腻腻的蝎虎子,也因为他脸上那个爪痕一样的胎记。寻常人家何尝不望子成龙,母不嫌儿丑,做不成云龙水龙当个地龙好赖也是龙,还管吞云吐雾风调雨顺呢!干脆就叫蝎虎。再后来想着这孩子反正也不像能长出头发来的样子,乡野农户不求雅致,便将这求吉利的乳名延用了下来。 可怜卢蝎虎母不嫌父嫌,家有田可赤贫,前头兄姐出外谋生,后边弟妹养不大尽皆夭折,等到母亲故去后,贫病交加的亲爹愈加以为卢蝎虎命硬客亲,加之村里头连年收成亦不甚好,众人积攒的怨气就莫名全堆到了总角小儿的头上。在跟脑袋上的头发一样弱不禁风的年纪里,小小的蝎虎被村人驱逐到了荒凉半山处的小木屋里。那房子孤零零悬在小村的上头,一道蜿蜒的土路成为它与人世唯一的牵系。 小孩子总不敢反抗长辈,孤独的小蝎虎更无力为自己的命运辩白。他凄惶又顺从地留在小屋里,白天在门前望着小路尽头等父亲上来送饭,夜里一个人缩在没有油灯的屋角瑟瑟祈祷。他求过菩萨求土地,天上的神仙只要他记得起名字的,哪一个他都在心里求了千百回,不含恨不吐怨,只想家乡有丰年,得了钱父亲能来接自己回家去。 他一天天地盼,一年年地等,求过了志学之年,求得稀疏的头发居然也开始掉落,求来了父亲的死讯。那以后,卢蝎虎再没机会见着什么人了。他没有机会听与讲,不识字,也忘了要怎样说话。 三年里,他择果蕈充饥,穿草茎补衣,采絮绒充棉,野猴子一般地活着。时而入深山觅稀见的花株移回来栽在门前,一去少则月余,总是越走越远,越走越深。 到头来一脚滑下峭壁,身上无恙,却陷入更险恶的绝境,稀里糊涂闯进了蛇妖藏卵的石窠。山罅黝黑,伸手不见五指,卢蝎虎摸着滑不留手的石壁往前探,不知绊上了什么,足下失衡直前跌撞,顺着斜坡一路奔到底,便听嘎啦一声脆响,脚尖切切实踏上个物什。 初初,卢蝎虎并不清楚自己踩的是枚硕大的蛇蛋。乌漆嘛黑的洞窟里,他只管蹲下身谨慎地摸索,就手寻见块碎片,往上一点摸到个破口,破口里头还有层滑腻的膜衣。他不知自己弄坏了什么,但隔着那层膜竟恍惚有活物在蠕动,登时把他吓得不轻,慌忙将碎片拾起来一点一点顺着裂口去拼凑。好容易合上了,又觉不稳妥,于是还费力把那物什扶了扶,竖着立了起来堵住裂口。 正抹额头的汗呢,倏来慵懒的人声,妖娆婉转地问:“哪个小兔崽子又来扰本座的清静啊?” 卢蝎虎不敢出声。他也不会出声。 只见无尽的黑暗那头依稀有微弱的荧光蔓延过来。它们很不稳定,忽上忽下地飘忽,仿佛是活的,同样在这片幽静里寻找出路。它们引着袅娜的步履款款行来,冷凝的微光照见了如仙的轮廓,襟口半敞的白色寝衣外头松松系一根深色的腰带。卢蝎虎猜那大约是胭色的,一如向晚的云霞,绮丽而火热,温暖了暮色。 “哟嗬,是个人!” 与面容一样难辨雌雄的嗓音透着诡异的哑,又似空气在声带上漫不经心地掠过,只带起微末的震动,懒得叫人听清楚。 “不像个修行的,猎户?” 卢蝎虎摇摇头。他颇感惊讶,因为这人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被自己的丑陋面貌惊吓到。 对方则舔舔嘴,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继续猜:“采药的?” 卢蝎虎还摇头。 “樵夫?” 又摇头。 “嗳你怎么不吭声啊?哑巴呀?” 卢蝎虎摇头又点头,接着还摇头。 对面的人乐了,嘴一咧,笑出两颗尖尖的犬齿:“嘿有意思,十聋九哑,你这人哑的却不聋。靠近了我瞧瞧!” 经他这样一说,卢蝎虎恍觉他似乎视力不怎么好,仔细观其双瞳,更好像是核形的,同寻常人很不一样。卢蝎虎心下狐疑,却是可怜多过惧怕,压根儿不去想这奇异之处怎有活人生存,唯慨叹他年纪轻轻,模样生得如此好,可惜眼睛坏了,老天爷不公啊! 然而卢蝎虎尚未凑到那人近前,他本该半盲的目力居然已察觉自家的东西被人碰破了。 直到听见尖厉长嘶,卢蝎虎才明白自己踩碎的居然是枚蛋,还是枚蛇蛋,一枚将要孵出小蛇妖的蛇蛋。没等他来得及战栗颤抖,俏人儿就褪了衣衫化为蛇身,黑背白腹的巨大身躯顶天立地地戳在他眼前。 卢蝎虎仰着头张着嘴瞪大眼,连口恐惧的凉气都没吐出来,直挺挺吓晕了过去。 是时,洞内骤然大亮,不知何处涌来的萤虫聚成了恢弘的光源,将四周照得分明。 大蛇俯身低头,信子往嘴里一收,看着躺在地上的卢蝎虎禁不住咋了咂嘴:“嗬,这丑得真够别具匠心的!” 第3章 三、缝里生小蛇 晕了片刻幽幽醒转,山洞仍旧是那个山洞,大蛇也依然是那条立起身比房梁还高的大蛇,果然不是发梦,卢蝎虎不禁悲从中来。 才哭两个起落,却听蛇妖说不吃人,只要赔他的蛋,卢蝎虎不禁哭得更凶了。因为他身无长物,只有这条命。再听蛇妖说要他下蛋,卢蝎虎可不敢哭了,惊懵了,忘了哭。 他连咿呀带比划奋力向蛇妖传达自己对“男人下蛋”这件事的困惑以及反对,蛇妖也蕙质兰心地看懂了。随后他将半身恢复成婀娜明艳的人模样,用搞大卢蝎虎肚子这样一目了然的方式对这个不会讲话的凡人予以了不容置喙的反击。 过去整整一天了,卢蝎虎捧着肚子始终在琢磨一件事:之前这蛋是谁下的? “我自个儿呀!” 蛇妖仿佛有读心的妙术,总晓得卢蝎虎在想什么,想说什么。 卢蝎虎上下打量起了蛇妖的身体。变回人模样的妖怪长发旖旎拖曳在足跟后,眼尾飞凤,令楚楚的杏目平添了媚态,下颌尖尖,薄唇微弯,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可再好看他也是个男身。非只看起来是男的,他人身蛇尾勾缠住卢蝎虎时,下头那异样的痛觉也明明白白彰示,这妖怪是公的。 公蛇怎么下蛋? “啧,原先是雌的!”蛇妖扭着胯在偌大的洞窟里兴致勃勃地忙碌,纤细的指尖拂过,各式蔬果肉肴堆得到处都是,他忙里偷闲地说着,“可本座有本事呐!修炼出了人身,装男扮女都成。这几年就喜欢做男人。” 他掐起腰对着卢蝎虎晃了晃自己这副上好的皮囊,眉眼间志得意满。 卢蝎虎是完全不怕他此刻这副模样的,甚还竖竖拇指夸他漂亮,把条美男蛇得意得露出了嘴里的小尖牙。 “那蛇宝宝的爹爹去哪里了?”卢蝎虎继续打着手势比划着问。 “也是我呀!”蛇妖理所当然地回。 “你?” “嗯呐!” “你一个人生的宝宝?” “是呀!我们这一支雌的自己都能生,不过生出来也全是丫头。” 卢蝎虎呆愣住,脑海里转着个念头:修炼成妖好厉害呀! 蛇妖白了他一眼,撇了撇嘴角:“切,跟修炼可没关系!天底下就是有咱这一类的蛇,雌的不必找公的配,自己个儿能生。” 卢蝎虎嘴张得老大。 “哼,少见多怪!这世界大着呢,你们凡人眼界小,不晓得的事可多了去,你慢慢学着吧!” 卢蝎虎依旧张着嘴,木蠹蠹地点了点头。 蛇妖递过来一枚青果:“吃多点儿,下蛋可累了。” 卢蝎虎乖乖接在手里却没吃。 蛇妖瞥他一眼,全都明白:“疼总归是疼的,不过蛇身没骨头卡着,算顺当吧!反正我就觉得累。” 卢蝎虎一手按住了腹侧。 “血肯定是要出一些的,毕竟那处被扩开了,嘶,其实我觉得生完了更疼。” 卢蝎虎把果子掉在了地上。 “瞧给你吓得,脸都白了,我不过就说说,人跟蛇还能一样了?” 卢蝎虎眼泪快下来了,犹是微微张着嘴,两手捧住肚子。 蛇妖眨眨眼,顿时悟过来:“疼?” 卢蝎虎点了下头。 “嘿哟,这宝贝蛋儿真是不耽误,守时,随我!” 卢蝎虎可高兴不起来,抱着肚子滚翻在地,嗓子眼儿里挤出声嘶力竭的一声:“啊啊啊——” 蛇妖吃惊不小:“乖乖,你不哑呀?!” 第4章 四、小蛇变脑斧 卢蝎虎活到这般大不记得自己有过如此剧痛的时候。是胀、满、生拉硬拽着肚子里的脏器一道往下,从内向外拥挤却不得其门而出,遂蛮横地要将他身体撕裂开来,不顾他死活。 蛇妖也有些着慌。他没想到人下蛋着实比蛇吃力多了,有副男女有别的骨架子膈着,腔口的韧性更没蛇好,一时半会儿还开不全。 偏偏这模样丑怪的凡人能说话却总不爱说,尽是呜咽着哭,最多疼极了喊两声,问什么都是摆手。看他滚过来又滚过去凄惨无比,蛇妖心中虽生恻隐但也很是恼烦,掐腰跺脚尖叫了起来:“别哭啦——” 卢蝎虎顿了顿,仍旧抱着肚子辗转。 “把我儿蛋壳再磕破,我吃了你!” 卢蝎虎猛地停了下来,侧着身子卧在一堆已被他碾得扁塌塌烂乎乎的干草上,两眼包泪,竟是盈盈楚楚的可怜相。 蛇妖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捂着眼道:“不吃你不吃你,吓唬你的,我保证不吃你!” 卢蝎虎哼哼了一声,歪在地上,实在也翻不动了。 蛇妖俯身与他抹汗,好言好气地劝:“省点气力,到关键时候一使劲,可快了。” 卢蝎虎呼哧呼哧喘,心想:快是多快?你快你自己生多好! 蛇妖眯眼睨他:“谁叫有的人自个儿闯下弥天大祸,杀人还偿命呢,我儿的命不用赔啊?” 卢蝎虎一把捂住自己心口,嘴里头咿咿吖吖似是抗议。 蛇妖哧鼻不屑:“嘁,哪个要读你的心?是你们凡人自己心眼儿多,嘴里说的跟心里想的不一样,一刻也不消停,淅沥索罗全钻我耳朵里。我还烦呢!你能说你倒是说呀!” 卢蝎虎便说:“疼!” 蛇妖就揉揉他肚子,哄他道:“待我儿平安诞下来,赏你一匣子钱。” 大约没想到下蛋还能挣辛苦费,卢蝎虎仿佛一时连痛都忘记了,天真地眨眨眼,不肯置信。 “什么意思?我们妖怪一诺千金,可不比你们做人的虚。” 卢蝎虎有些不服气。 “妖就是比人诚实!” 卢蝎虎瘪了瘪嘴。 “你头前还想糊弄我,不叫我知道你把我儿的蛋壳踢破了。” 卢蝎虎垂睑低头,默不作声。 “好嘛好嘛,看在我儿的份上,本座算你是人里头好的那一拨!” 卢蝎虎仍旧蜷着身子埋着脸。 “你不要钱,那换绫罗?宅院?考试我不帮你去啊!各人前程都是命书上定好的,我可没面子改,最多帮你把试题偷出来。” 卢蝎虎冷不防揪住蛇妖衣袖。 “做啥?” 他抬起头来,脸憋得通红,含悲带羞欲语迟,支支吾吾着“唔、嗯”了几声。 蛇妖故意没使灵犀一念的术,逼他自己说。 卢蝎虎疼得拍屁股蹬腿,还是只会“嗯嗯”。 蛇妖不耐烦:“你嗯呐啊的,跟闹肚子似的,究竟要说啥呀?” 卢蝎虎忍不住又嘤一声:“疼……” “我知道啊!再忍一忍,忍一忍。” “疼……毛……臭……” 一说臭,蛇妖哭笑不得,自己捏起鼻子拿袖扇风,边打趣儿道:“你才觉出来呀!平日可是蕨菜吃多了?屁忒多!” 卢蝎虎居然红着脸点一点头,立即又摆手,好容易说出来:“拉、拉——” “拉?拉什——蛇妖终于悟过来,“你要上茅房?下头有啥东西要漏出来?”见卢蝎虎点头,蛇妖半点不耽搁,当即把人两腿扒开低头去看,不由得欣喜,“成了成了,冒头了,你就当上茅房那样,使劲儿啊!” 于是卢蝎虎就真当自己上火便秘了,脑子里只想一件事:我要大解! 然而才“拉”了一半,就听蛇妖诧异地惊呼:“嘿哟,不是蛋壳,破膜了,胎生!莫非是沾了凡人的精气所致?有意思!” 卢蝎虎可半点不觉得有意思,他几乎要吓死。因为蛇妖的蛋里孵小蛇,如今壳没了膜破了,岂非是说他肚子里要爬条小蛇出来?光想想都觉得肠子绞头皮麻,浑身冰凉凉,只想上茅房。 结果一使劲,卢蝎虎又崩出个屁,顺便把堵在腔口的一团黏滑壅塞也给挤了出来。 便听底下蛇妖欢呼:“呜哇,我儿真出息!” 卢蝎虎微微抬起半身,目光自双腿间望去,赫见蛇妖双手捧起半人的婴儿,粗短黑亮的蛇尾自在地摆荡,却是未闻哭声。 蛇妖把婴儿掉过来,脸冲着卢蝎虎给他看:“瞧瞧,还有点儿像你,没头发!嗳,等会儿——”他手指卷过小蛇的尾部凑近了看,愈加称奇,“天喽喂,公哒!我儿不是丫头。” 非但不是丫头,人身那半边也不似寻常凡人婴孩,一双眼蛇瞳无睑,张嘴吐信子,不哭不闹,落地会爬,自个儿贴着卢蝎虎的肚皮游到了他胸口。晃晃悠悠直起身,信子吞吐,在卢蝎虎脸上沾了几回。随后伸出两只胖嘟嘟的小手捧住他脸颊,一咧嘴露出两颗小尖牙,居然笑了。 蛇妖登时气急败坏,指着儿子厉声谴责:“没良心的蛋宝儿!我怀你三月孵你三年,可是你亲妈!他才怀你一天。” 可人家小蛇宝不管这些,他就要蹭着卢蝎虎的胸口同他亲,非盘在他肩颈上好像一团天然的装饰物,小脸虎头虎脑的,也不会说话,尽是咿咿呀呀地笑。 没来由的,卢蝎虎便喜欢这半人半蛇的孩子了。不觉他怪也不嫌他妖,白白净净的一个娃,是自己怀过生下的血肉,是命。 卢蝎虎慢慢坐起来,把小蛇宝拢到了怀里,也冲他笑。 “虎、子——” 这是邂逅以来,蛇妖头一次听卢蝎虎说出连贯的词语,有些生硬,却无比清晰。 他无奈地妥协:“行了,听你的,我儿就叫虎子吧!” 卢蝎虎的表情感激多过开心,眼角挂住一点不肯落下的光,憨憨地笑着。 蛇妖在心里又叹了声:“唉,还是个豁牙!丑丑啊,你是啃石头长大的么?” 第5章 五、脑斧不吃人 总以为堂堂男儿被逼下蛋已是人生最悲壮的遭遇了,而现实却教卢蝎虎认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前途之上处处惊喜,祸不单行悲壮复悲壮,比下蛋更惨的是什么?就是再下一枚蛋。 卢蝎虎太绝望了。 原来生得这般俊俏的美人儿也会骗人。 原来妖怪并不比凡人更诚实。 原来—— “哪家蛇下蛋不是一窝的?你以为都跟母鸡似的么?” 说实话,卢蝎虎并没有见过几回家养的鸡鸭鹅。他很小的时候起就被抛弃在半山的小屋里自生自灭,父亲在时吃不上几顿荤肴,父亲走了更是三餐不继,饱一顿饥一顿的半野人,从来没有被教过生存的知识和技能。于是他并不清楚同为卵生动物的蛇与鸡的习性其实大相径庭,更没听过自产自食这种匪夷所思的行为。 蛇妖就教他,寻常的食蛋蛇自然不会吃自己窝里的蛋。不过因为日常修炼消耗巨大,他这个活了七八百年的大蛇光吃鸡蛋已不够补,自己产的蛋附带有自身的妖力,譬如是体外的积蓄和转换,阴阳凝聚,甚有助益。因此他乐得跟产蛋的走地鸡似的,每隔一段时间孕几枚无胚的蛋犒劳自己。既无胚,当然不会好像被踩坏的那枚酒瓮大小的蛋一样孵出个小虎子来。换言之,它们就是蛋,是放久了只会臭掉的食物,不是生命诞生前的一种独特状态。 如此一说,卢蝎虎固然不再因蛇蛋将被吃掉而惊悚唏嘘,转念一想,自己终究还是被骗了。 “这也不能叫骗呐!”蛇妖毫无悔意,甚还理所当然,“下一枚是下,一窝也是下,我叫你做别的事儿了吗?” 卢蝎虎老实巴交地摇摇头。 “此地本就是我另辟的一处产房,清静幽僻,是你闯进来扰了我的进程,该赔不该?” 卢蝎虎真心觉得应该。 “你看你踩坏了我儿的蛋,又扰了我的清修,我只让你做一件事,给我下两枚蛋,你是不是还赚了呀?” 卢蝎虎想一想,确实不亏。 “这可称得上骗?” 不能! “本座仁厚不?” 仁厚! “妖怪是不是好?” 好! “比人好吧?” 唔—— 卢蝎虎犹豫了一下,只抬手指了指蛇妖,意思单就他这个妖怪是好的,比人好。 蛇妖又得意了,笑起来露俩小尖牙,显得孩子气。 结果一刻钟后,卢蝎虎顺顺利利又给蛇妖产了一枚蛋。 这回是切切实实的蛋,仅比鹅蛋大一些,长长的椭圆,乍一眼好像块香甜的白面大馍,跟虎子住过的那枚大瓮蛋完全不好比。或因了大小有别,或是蛋壳光滑易产,今次卢蝎虎并未觉得腹内翻绞难捱,恰如蛇妖最初所言,倒是腔口裂痛更折磨人些,产后亦是不得即刻恢复。 不过蛇妖再三与他保证,顺便的“生意”只此一例,他腹中确无蛇卵深埋,疼就疼罢,权当是做善事积德。 蛇妖到底不是向恶的修行,得了好处态度早已放软,先不忙去顾那枚能为自己修炼增添好处的蛋,一心为卢蝎虎做着清理,妥帖地与他创口抹上药膏。而虎子则好奇地爬到了搁在竹篮里的蛇蛋边上,左右打量一番,继而伸手把蛋抱紧了,张开小嘴啊呜一口就要咬。 “哎哟我的乖乖,你可真会挑好的吃!”幸得蛇妖眼疾手快拦了下来,未叫那副小小的尖牙磕破了蛋壳,更顺手在虎子的脸颊上拧了一把。虎子吐了吐信子,悻悻然爬回了卢蝎虎怀中,手指头往嘴里一塞,眼神很是含怨。 卢蝎虎仍是不习惯讲话,便将虎子环在臂弯里摇一摇,咿咿呀呀冲他笑。 一旁蛇妖见状,垂睑乜斜:“蛇没有奶。” 卢蝎虎愣了下,脸颊微微红了。 蛇妖捧着蛋,语带促狭:“蛇没有,人有啊!” 卢蝎虎慌忙摇头摆手。 “男人怎么了?孩子都生了,还不兴稀奇再稀奇?不要局限了自己的潜能,本座对你有信心。” 说着,探手去撩卢蝎虎本已破破烂烂的衣衫前襟。卢蝎虎自是不能叫他得逞,无奈手里抱着娃,便索性把虎子往胸口一按,以为遮挡。 蛇妖指着孩子哈哈笑:“正中我儿下怀!” 低头一看,虎子无师自通,居然张嘴含住他胸乳前的一片破布,兀自嘬得起劲儿。 卢蝎虎固然以为惊奇,蛇妖亦感意外,思忖着:“莫非真是沾了人血,天生的半妖?” 这些事卢蝎虎是不懂的,也无意去弄懂,他只是越看虎子越喜欢,在他身上感到了血脉与依恋,是亲的真的,有些不舍别离。 不意,闻听蛇妖一声狐疑,回神偏头看去,就见他正迎着光细照那枚蛇蛋,眼中有巨大的震惊扩散开来。 “这是枚活蛋!”蛇妖猛地看向卢蝎虎,双目圆睁,“里头有胚,你听!” 附耳在蛋壳上凝神细听,依稀有脉搏,扑通扑通地跳跃。 “丑丑,你神了,你把二蛋下活了,缘分啊!” 卢蝎虎不知道这是否天命缘定抑或劫数难逃,光想着:二蛋这名字起得也太省事儿了! 第6章 六、人蛇一家亲 蛇妖的药膏确乎奇效,比着虎子的脑袋估算,卢蝎虎总以为自己后腔口的伤口定然惨不忍睹,想不到过了一夜竟是能自行起身慢悠悠散步了。 趁着休养的闲暇,蛇妖少不得与卢蝎虎攀谈些家常。大约终于能长时间地听人说话,又得了蛇妖的“循循善诱”,卢蝎虎慢慢也能开口说些简单的句子,蛇妖便知晓了卢蝎虎的本名,以及他大体的身世。妖本性孤,倒并不以为他孤身一人堪称可怜,唯有对他与生俱来的这副样貌倍感叹息。转头看见虎子成天腻在他身上很是依赖,便感赤子纯良,行事凭心,只问善恶不论美丑,勿曾生得世俗狭隘,却比自己这修行之身豁达真诚许多了。一时又不免自嘲起来。 卢蝎虎不能了然蛇妖内心的深想,难得遇到个人说话,还识字有学问,他长这么大终于看见自己的名字被写在纸上,稀罕之余同样也请教蛇妖尊姓大名。 想不到人家大手一挥:“妖怪的名字哪能随便告诉给人知道?回头你取个葫芦收了我可如何是好?” 卢蝎虎怔住,暗忖这妖怪真不是一般小心二般忸怩,委实般般烦人。赌气不想接他这茬儿,可总妖怪妖怪地唤,当真失礼得很。 要不叫大王? 蛇妖瞪他:“本座岂是占山的土匪?” 那,大仙儿? “你才跳大神呢,你全家跳大神!” 大师? “我阿弥陀佛谢谢你!” 干脆,大美人! 蛇妖抚胸平气,脸上的神情好气又好笑,末了豪爽地一拍胸脯:“叫我龙哥!” 原来身为一条修行了近千年的蛇妖,他的妖生理想可不是修出人身便功德圆满了。凡人且常胸怀大鹏之志,当蛇的最高境界自然是想有朝一日飞龙在天。 说得口沫横飞,蛇妖生怕卢蝎虎不信,更撩起额发给他看铁证,只见印堂正上发际之下,确乎顶出来一枚黑黑尖尖的小角。 “等角出全了,本座便可潜蛟入川,再修个一千年就可化龙啦!” 卢蝎虎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位候补大蛟的道行,听说他以后还可化龙更是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径直开口清脆响亮地喊了声:“哥——” 省了个龙字。 蛇妖感到自己要气死了。 或者是被笑死的。 总之跟这丑丑在一起自己要折寿,再深的修为都得走火入魔七窍生烟。 于是又滞留过一晚,第二天蛇妖便麻利送卢蝎虎出山了。 临行前以为感谢,除了答应好的一匣子银钱,蛇妖念及先前他那一身本就酥烂不堪加身的破衣裤入罅来更是碎得七零八落,便好心赠了他一身应季的新衣裳。时值仲夏,丝麻的衣料轻盈不黏汗,穿着甚为舒适。 卢蝎虎一辈子没穿过这样的衣裳,走路都小心翼翼的,抱着臂收起肩提溜住裤腿,状似要去趟刀山火海。 蛇妖被他的模样逗笑了,拂袖又化一只包袱在掌上,慷慨地递给卢蝎虎:“又不是稀罕的物什,多与你几套换着穿便是。”瞥眼瞧见他披散的稀疏头发被汗打湿,东一条西一绺地扒住头皮,乍一看好像一盘乌鱼汁掺和过的面条被扣在了脑门儿上,显得愈加丑怪了。蛇妖有些嫌弃地拿两指捏起一撮发绺,口中啧啧:“哎呀,你这么散着多碍事儿,戴个头巾呗!” 说着扬手招徕一方儒巾,却配那一身短衫窄腿裤,很是不伦不类。不但卢蝎虎显得拘谨,蛇妖只一眼也噗嗤笑了出来,旋即改换。 荷叶巾,样子有了,只是又像道士了。 换包头巾,像打手。 又换软帽,活脱脱一个店小二。 左右总不合适,蛇妖确无耐性,随手在风里一抓,捞住顶虎头帽结结实实给卢蝎虎扣上了。他本是撒气使性,顺便捉弄卢蝎虎一番,孰料那帽儿戴在卢蝎虎头上大小合称,他又生得精瘦矮小,比实际岁数看着且年幼不少,有这一顶衬托,竟煞是可爱。蛇妖亦不免痴想了片刻,回过神来拊掌大笑:“哈哈哈,就这个好!名儿里带虎再生个虎子,我是龙你是虎,天下无敌!” 卢蝎虎从来没想过成龙成凤天下无敌,他只求不被人嫌弃,有个人肯跟他说话能对他笑,好让他摆脱孤独不再夜半听风眠,此生足矣。 不是没想过索性留在深山里,但卢蝎虎自卑得不敢开这个口。他丑啊!又笨,还晦气,加之人妖殊途,他不想害了龙哥,更不想连累了自己辛苦生下来的虎子。 依依作别,继续憨憨对人笑着挥手,就好像每一次目送父亲的身影自土路上消失。卢蝎虎一步一步倒退着,两手举得高高的,不在乎对方是否看见或者是否在看。他看得见。只要还能看见一片残影,他就会一直举着手挥别。 终于四周徒余了风声。卢蝎虎已立在林子的边缘,转回头是自己熟悉的山景,三年里数不清走过几多回,绝不会迷路。 有刹那的恍惚,似梦醒了,幻灭了,抬脚跨回了人间,仍旧是无依无靠无处可往,心里头倏地坍塌了,比原来更荒芜,更失落。 风割疼了脸,才恍惚是泪痕咸涩干涸在面上,抬起手背胡乱抹一抹,抱紧包袱闷头往家跑。他的家,只有他一人,从前是,此后亦然。 而龙哥再不能知晓那一人的心思了。山林阻断,人影遥遥,思念和依恋全都读不到。他也无意去知道。他是妖,数百年独自修行,额头角已出,此身还有辉煌的前程,那是他的向往。孤高又不凡的向往。跟生命只有短短数十年的凡人不一样,跟卢蝎虎不一样。 送走了意外的闯入者,他一路风姿绰约地摇回了石罅,心无挂碍一身轻松,姿艳的容貌从内向外透露出倍儿美。美得他小尖牙又支棱在了唇外头,嘴里哼起婉转的小调。 走到洞口冷不丁想起一事,惊得花容失色捧住脸大叫:“虎子!” 与此同时,回到自己四面透风的小屋里的卢蝎虎也一下从竹凳上蹦了起来,手里头抱住个半人半蛇的小婴儿,吓得半天闭不上嘴。 一日怀胎,两日休憩,在蛇窟里盘桓统共只三天,倒是多一半的时间脖子上吊着个机灵活泛的小蛇妖,以至于卢蝎虎居然习惯了这份额外的重量,一路把虎子驮回家也没觉出不妥来。直到脱下虎头帽拎在眼前想爱惜地抚一抚便收起来,才发现帽尾端赫然挂着一团重物。大约是正在皮,虎子只用上下牙咬住那一块布头,尾巴尖打着卷,兀自垂挂在半空旋转。顺着转一会儿,绞紧了,再反着转回去,耍得不亦乐乎。 起先那一瞬卢蝎虎脑袋是懵的,继而想到虎子的蛇尾,赶忙两手把他抄住塞进衣襟,随后就琢磨要怎么把娃儿送回去。 边想边往外走,刚走到门外眼前突然彭地炸起一捧烟雾,随后凭空冒出来龙哥火冒三丈蓬头炸毛的一张脸,劈头盖脸质问:“我儿呐?” 又不及卢蝎虎答应,他自瞧见了从人怀里探出小脑袋的虎子,一把夺回来,翻个身,照着蛇屁股噼里啪啦一顿好揍。 卢蝎虎哪里舍得?忙去拦,万事全往自己头上揽,可着急之下更说不出句囫囵整话,尽是结结巴巴说:“我、我、别、错……” 龙哥媚眼瞪出了虎目的悍,调门都涨成公鸡腔了,尖声道:“你也没跑!一个糊涂蛋,一个臭皮蛋,气死老娘啦!” 别看如今龙哥喜作男身玉树临风,可脾气上来顺嘴秃噜仍旧会破调变雌音,还特别爱自称女,反手小掐腰,自有一股泼辣的俊俏。 卢蝎虎嘴上不说,神情畏惧,但内心里其实挺喜欢看龙哥使小蛮,觉得他美,不造作。 龙哥则不必他说。 龙哥想听全听得一清二楚。 龙哥牙疼。 “啧,你这孩子缺人疼缺出失心疯了吧?挨骂还高兴,抽你一顿是不还乐上天?” 卢蝎虎捂腚摇头,一百个不乐意。 “疼——” 龙哥啐他:“就会说疼!” 卢蝎虎笑出半嘴豁牙,傻乖傻乖地说:“高兴!” 龙哥皱皱鼻头,笑得促狭:“高兴什么呀?” 今次卢蝎虎倒学得聪明,指指自己心口,回他:“你知道。” 龙哥确实知道,甫见着面就听见丑小子心里头的欢呼呐喊,喜相逢,盼重聚。 “嗬——”龙哥憋着笑意,一双美目四下里略略扫过一圈,不禁叹为观止,“活的家徒四壁嘿!” 说着嫌弃的话,扬手一指,竹床上多了两套新褥席,四柱支纱帐。 虎子不知何时从父亲怀里挣下了地,扭着蛇尾巴爬到了床边,弹尾一纵跳上床去,无拘无束地在新褥上打起了滚。 两套褥子,三口人,外加一枚睡在竹篮里的蛋,就此住了下来。 第7章 七、睡觉要抱紧 人间常驻到头来也就是一时的兴起,住一天是新鲜,住两天还凑活,住三天有些腻,住到第四天午后龙哥是彻底暴躁了。 他想不通。 “你怎么比深山老妖还闷呐?那条土路草都半人高了,没人来你自个儿不会下山去呀?” 可十一年了,卢蝎虎从最初的惴惴,到殷殷等待,及至如今的无所牵挂,身在人间又远离人间,他已不知该如何为人。 哪怕父亲还在时,很多时候他依旧困惑自己是否该继续活着,失语失亲最后失去唯一的一点人世牵绊,却突然思考起了意义。活着的意义,生命的意义。 这世上并非只有人而已。鸟是活的,兽是活的,树是活的,花是活的,就连水与风都有缓急与柔烈,那自己是否只应以人之姿存立于此间?人是他的生存价值,抑或仅仅是形态?这囿困灵魂的皮囊下勃勃的心跳究竟被赋予了怎样的期待,卢蝎虎真的很想活到最后去看清楚。 他不想死去啊! 孤独又彷徨,害怕却坚定,纵使终点处仍得不到透彻的答案,亦不甘半途而废弃了余生。 这般的卢蝎虎,竟是豁达得令龙哥心生了感佩。 不过他自然是不会告诉卢蝎虎的。不说不赞,反之还要哧鼻斜目成日里嫌东嫌西的。 最遭诟病的必须是吃食。 卢蝎虎几年里过得近乎草食系的蛮兽,狩猎渔农不懂,煎炒炸焖不会,能生个火炖锅山菜杂煮便是他全部的厨艺了。且全是牙撕手掰,没盐没酱,有素没荤,龙哥忍不住奚落:“这是做饭呐?分明是蔬菜洗澡。” 于是喝了三天“洗澡水”嘴里快淡出鸟的龙哥今日彻底发作了,他要露一手。 削拍片切,块条粒末,一柄菜刀生生舞出了武道的禅意,先不说出锅的餐食味道如何,光这一手娴熟的刀功,龙哥便已经脱离贤妻良母,向着专业厨子的巅峰之路高歌猛进了。随后果酸提咸,熏菇充肉,芋薯当饭,才挑一筷入口,就把卢蝎虎吃得泪流满面。 龙哥嗔他:“怎的还不好吃呀?” 卢蝎虎一个劲儿摇头。 是太好吃了,好吃到哭,抽嘴巴也不放筷子,小子这辈子都没吃过如此美味的饭食,比娘亲做的还好吃。 看小子边吃边哭,边哭又边笑,龙哥心里头感到特别惆怅,哀怜这孩子丑也算了笨也罢了,居然是个戆戆。一转头,看见虎子把整张小脸摁进碗里嘁哩喀喳地拱食菜汤,毫无人的吃相更无蛇的吃相,顿时悲从中来。他觉得自家大蛋宝约摸是要荒废了。凡人的血太可怕,只在肚子里待一天就能把智障遗传给下一代,他服得五体投地。妖生漫长,看起来他唯有指望还在蛋里静静生长的二蛋了。 思及此,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吊在梁下的竹篮,悚然发现蛋居然不见了。 龙哥猛地站起来,带倒了竹凳。卢蝎虎和虎子都一脸莫名地看着他几步跨至篮下,伸手摘下篮子歇斯底里地翻找。 没有,当真没有! “二蛋,这里!” 龙哥闻言偏头恶狠狠瞪住卢蝎虎。 卢蝎虎吓得浑身一哆嗦,战战兢兢自衣领下拎出一挂坠绳儿,绳子另头穿了枚麻线织的兜袋,二蛋就好端端套在袋中。 “暖,孵,对不起……” 龙哥听得懂,卢蝎虎是想把二蛋揣在怀里暖着,益于孵化,但事前忘记知会龙哥,惹他平白急了一场,自感歉意。 到了这工夫,龙哥的火气早烟消云散,朝天翻了翻眼,走回来轻柔地托住兜袋,看蛋也看物。 “你娘织的?” 卢蝎虎憨笑点头。 “立夏斗蛋,赢过几回?” 卢蝎虎笑变腼腆了,稍稍垂了头,摇一摇。 “那是他们没见过世面!有本事跟我儿比。” 虎子听见了,沾满菜汤的小脸仰起来,露着跟他蛇爹一般的尖牙,啊啊嚷着附和。 卢蝎虎更笑,又将自己的菜汤拨了小半碗过去。 龙哥没拦,嘴上却要数落几句:“小皮蛋,吃得最多,快养不起你了!” 最终,一锅菜汤半点没余给下顿,全进了虎子的肚子。 小家伙吃饱了就躺,腆着圆鼓鼓的肚皮横在床当间儿,呼噜打得震天响。 入夜凉爽,纱帐垂挂,龙哥褪尽衣衫化出半身蛇形,照旧贴着卢蝎虎盘尾而卧。 蛇血凉,夏季日落后行动亦会变缓,趋温向暖,所以入夜必还蜷在卢蝎虎身侧紧紧依偎。卢蝎虎倒能忍,也愿忍。其实蛇鳞湿凉,并不觉得热。 半蛇形态的龙哥人身的皮下也会钻出鳞片,卢蝎虎问过:“疼?” 龙哥好笑:“蛇本有鳞,怎么会疼?” 卢蝎虎便放心了。 龙哥听见他真实的心声,说:“原来不是从肉里硬长出来,不疼的,太好了。” “傻小子!”龙哥也只在心里悄然地骂了一声,没舍得点破这憨子的善良。 第8章 八、吃蛋最营养 虽说已修炼了七八百年,眼看将要把自己从蛇升级为蛟了,但关于修行之路上的瓶颈难关,号称无师自通的龙哥其实也就是瞎子过河自行摸索。因此上在卢蝎虎的小屋里无所事事闲住了半个月后,他蓦觉精神头差了许多,练功静不下心来,反复思忖,兀自断定是人间烟火太靡浊,污染了他辟谷自持吸风饮露从山林深处携来的一身纯然灵气,须得大补。 戒荤止杀都过了半辈子,拿甚来补? 只有蛋。 头前被卢蝎虎误闯山罅扰了育蛋,虽然后来他也老老实实地替自己把二蛋生了出来,奈何这又是一桩未解的稀奇,蛋中有胚便是活胎,吃不得。换言之,堂堂灵蛇大妖已经断顿半个月了,可不是得虚弱憔悴么? 结果一贯走道迎风摆柳摇曳生姿的龙哥,这天突然以弱不胜衣的模样一头栽进外出采蘑菇回来的卢蝎虎怀里,吓得小子连竹篮带虎子全抛丢,空出双手慌忙去接,胳膊死死揽住他,生怕他滑到地上去。连拖带抱安置到床内,听其气息奄奄诉说原委,卢蝎虎自然急得无措。又闻悉只需一息纯阳便可续渡生机,憨小子未作他想,俯身拿自己的唇贴了龙哥的。 他这边鼓起腮帮子欲要渡气,不意,却有一双纠缠紧缚的臂弯攀上了肩背,微凉的薄唇启张,由内探出炽热的蛇信,轻易叩开了另方的唇齿,撩拨上颚。 顷刻间,卢蝎虎只觉有一股酥麻之感自口中窜上鼻腔,游过天灵往脑后而下,一直击打至椎尾,整个人都将软了,很痒但又好舒服。 少年郎不通人事,未知亲吻滋味,轻佻浅啄便已令他恍惚迷醉,不可自拔。 龙哥却是红尘经历,厮混出了挑弄的手段,堪称个中高手,屈屈一记绵吻,简直杀魂取魄,瞬息反客为主。 待后边传来熟悉的痛意,卢蝎虎意识才得稍稍转回灵台。他仰面躺着,光溜溜的双腿屈起,头顶是晃动的帷幔,身上有裹缠的巨蛇。他指腹摩挲过滑腻的蛇鳞,不由自主随着蛇身的颤抖而喘息,内心里的讶异多过羞怒。 他想:“为什么?” 龙哥的蛇首绕过他颈项环至耳畔,化回了人模样,面颊摩挲:“采阳嘛!” “可为何是双阳?” “借腹嘛!” “你自己本是雌体,足可自产。” “累嘛!” “……” “乖,你也一回生二回熟了,帮人帮到底,积德的!” 卢蝎虎忍不住了,直接开口:“你既阳身,何不去找个姑——”话到半途倏地住口,偏过头去,垂睑默然。 但龙哥听得见。读心的术一直施放着,收纳了小子硬生生咽下的“娘”字,也闻得他心声关闭前那句极细微的“罢了”。 放纵的抽动停止了,龙哥盘曲的蛇身自卢蝎虎身下游至他胸前,腰部以上全回复了人形,手臂撑在他耳侧,好看的眉眼居高临下望住几近失神的少年,眸色里多了审视。 “为什么不把话说完?” 卢蝎虎痴痴地摇了下头。 “怕我真的下山去找女孩子?” 卢蝎虎还意识半昏地点头。 “找女孩子不好么?” 摇头。 “你用自己替代她们,可你压根儿都不认识她们,她们也不知道世间有一个你。” 再摇头。 “她们无辜,那你自己呢?” 细小的声音自卢蝎虎心口传递出来:“横竖我已算不得清白了,龙哥待我好,能为你的修行帮点忙,也是我的福气。我们,不是朋友吗?” 龙哥更俯身逼近些,语气有些咄咄:“你没有回答我,为什么她们无辜,便要用自己去替代她们?” 卢蝎虎惨然一笑:“你祸害了她们,她们以后就不好找婆家了。我没人要的,清清白白都没人要,此身尚能为你所用,便不算白走人世这一遭。所以你别再去害其他的女孩子了,好不好?” 龙哥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本座不找姑娘是因为我不喜欢。” 又竖一根手指:“第二,我们不是朋友,你是本座的仆役。” 三根指:“第三,怎么你就没人要了?本座是死的吗?” 卢蝎虎眨了眨眼,蓦地清醒许多,眼眶有些热,开口说出句整话:“你又不是人。” 龙哥揉了揉胸口,好不叫自己郁卒吐血。 第9章 九、山居使倥偬 一时成好事,龙哥自得了痛快,卢蝎虎也不可谓不逍遥,到头来却把小虎子委屈地撂在了一边。屋内欢声婉转,屋外挠门撞墙,可怜小虎子饿着肚子在门口又叫又跳不见俩爹开门放他进去,气得他张嘴一口咬在木门上,尖牙深深嵌进门板里拔不出来,居然风干肉一般在门上挂到了天黑。 等龙哥没心没肺哈哈笑着把儿子从门上拔下来,小子已经伤心欲绝万念俱灰四大皆空了,任凭卢蝎虎抱在怀里百般哄劝,亲亲又揉揉,虎子就是不搭理他俩个。喂他最爱的桑椹果都不肯张嘴了,小尾巴无精打采地垂挂成一条软绵绵的直线,不打卷,更不狗儿似的欢快摇晃。 结果龙哥圈指在虎子额头弹了下,告诉他:“回头你娘亲下了蛋头一个分你吃,行了吧?” 虎子立即不消沉不沮丧不鄙视俩爹了,欢欢喜喜往卢蝎虎肚子上一趴,嘴里头啊呜啊呜,口水淌了他一襟。 卢蝎虎的心思则完全从虎子身上转移了出来。 “娘亲?”他指着自己鼻尖,口齿清晰地表达自己的困惑。 龙哥两手一摊,好整以暇道:“他是你肚子里生出来的呀!” 卢蝎虎用心声抗议:“是你先把他的蛋生了一遍!还有二蛋,本来也在你肚子里!” 龙哥不愧为龙哥,活得久妖力盛,蛇皮加人皮,二皮脸都比普通人的无耻厚颜坚韧耐磨,径直反问:“本座有本事把他们放进你肚子,你有本事放回来么?” 卢蝎虎没有。 卢蝎虎不想当妈。 卢蝎虎却不得不认了自己是妈。 就连虎子都从旁补刀,初学语,开口对卢蝎虎甜甜地喊了声“妈”。当然他也许是想说马,或者是骂,还可能仅仅是随口蹦出来的无意义的音节,但落在卢蝎虎耳中确像是称呼,亲亲昵昵,欢欢喜喜。 他无奈地笑了下,到底不再拒绝。 如此过了一月,卢蝎虎顺利产下两枚蛇卵。 不同于头回的经验,今次卢蝎虎的肚腹并没有像怀虎子时那般隆盛,将产之日也就凡人孕娘子四、五个月的样子,小腹微起弧度,产卵时肚子也不甚疼痛。不过临近产期的最后那几日人变得惫懒了,不爱动吃得更少。意外产下的两枚卵倒都比二蛋大了一圈,不像白面馍,快赶上年节时候蒸的大枣饽了。累得卢蝎虎在床上卧了整三天,人家坐月子多发胖,他生完脸反消下去一圈,显得愈发瘦小。 龙哥顾念他辛苦,得了蛋先喂到他唇边。奈何卢蝎虎心中总有芥蒂,哪怕龙哥捧来二蛋作比信誓旦旦保证这回的蛋确实无胚,小子仍是下不去口,固执地摆摆手,情愿恹恹睡着。 却便宜了虎子。小么点点的一条蛇尾巴贪婪地圈住整枚蛋,使唤蛇爹给在蛋上开好口,信子吞吐,连清带黄,吃得一滴都不浪费。差点儿意犹未尽又跑去啃二蛋,被龙哥及时揪住蛇尾巴提溜到门外晒太阳去了。 回过头来看见床内衰弱的卢蝎虎,龙哥不由得心生懊恼。自责大意失周到,自己辟谷辟出一身不食人间烟火的仙风道骨,喝西北风都当饱,便忘了卢蝎虎不过一肉胎凡人,往日吃素是孤苦伶仃没人照应,跟着自己还吃素是长年累月习惯成自然不想不求,倒是也能延命成活,可一旦有个病痛,光吃野果山菜如何撑得住? 左右思忖,虽说自己久不造杀孽了,蛇性的狩猎本能还在。更何况他一介山主,弄点荤腥哪需得自己亲力亲为?于是屋门开开合合,短短一去一回的工夫,龙哥手里就多了一提食盒。捧到床畔当着卢蝎虎的面一一打开,赫然是精致的清粥小菜,两素一荤。素的是芦笋烩木耳、酒香煸苜蓿,荤的是香菇酿鸡蓉,清粥只是色清,里头滚了薄片鱼腩,火丁增味,芫叶提香,闻起来就馋人。 结果卢蝎虎只看一眼直接吐了。腹内空空,出皆黄水。 龙哥气急败坏:“你都没吃呐!” 卢蝎虎眼泪汪汪:“肉、活、可怜……” 龙哥翻白眼:“你也是活的,你不吃就得死,就跟它们一样可怜。” 卢蝎虎心里嘀咕:“那我也不吃。” 龙哥龇出自己凌厉的尖牙:“你再说一遍!” 卢蝎虎怯怯回:“不……吃不下……” 龙哥把粥碗逼到他嘴边,美目怒瞪:“吃了再吐,吐完接着吃!” 卢蝎虎畏缩地往床里头退。 “本座填食儿可没轻重。” 卢蝎虎继续可怜巴巴。 “又不是你杀的生,别扭什么?” 卢蝎虎双手合十抵在额前不停地拜。 “我呸!就它们是活的,那些花花草草果子蘑菇就不是活的啦?会叫的是命,不会喊的活该被你连根拔是不是?你说吃肉是杀生,本座还替花妖树精喊冤叫屈呢!你还小蘑菇的命来!” 此番论调实乃生平初闻,却携着振聋发聩的效力,卢蝎虎登时宛如身遭晴天霹雳打个正着,眼神都熄灭了,三魂跑了俩七魄不还家,仿佛归去矣。 龙哥知道自己话说重了,但他也实在觉得自己说的没错。天生万物皆有灵,一花一草藏生机,四季的枯荣是植物的生发与死灭,岁月倥偬,人生一甲子道匆匆,于草植来说则不知已走过几个寒暑,历过几轮回。妖是不分肉身与叶脉的,聚灵以成,便都是活生生的。人有魂魄,妖有一息,皆乃世间的一抹存在。 温热的粥又被放近了枕边,大蛇凉血的手指圈起来,在卢蝎虎额头轻轻弹了一记。 “杀生是孽,但他生我无喜,你死了我舍不得,对我来说你生就比他生要紧。我只顾你生,不顾他们!” 卢蝎虎抬手抚着自己的额头,不知为何脸有些热,心里头觉得熨帖极了,可开心。 “赶紧吃!养好了接着下蛋去!” 卢蝎虎愣在当场,硬生生把将要出口的话给憋回了肚子里。 是好话,感激的话,袒露了点滴心迹,回到肚子里之前路过心门,还是不小心被有心人听了去。 “个笨丑丑,你不给本座暖床还想叫谁来?” 龙哥直眉瞪眼地给卢蝎虎喂饭,心里头也藏住话,嘴角却总不受控制地往上勾。 可惜顾自凄凉的卢蝎虎始终不曾留意到。 第10章 十、可笑总自欺 一月复一月,龙哥是成日里哼哼唧唧抱怨日子乏味难捱,对卢蝎虎来说则有如白驹过隙,恍惚便入了秋。人家掐指算日子,小子数着蛇卵计岁月,自讶前后竟已育过三回无胚的蛋了。连着休养那几日,加一块儿,人蛇合居倒有小四个月。 不同于龙哥的百般挑剔,卢蝎虎身世使然,自幼逆来顺受,活得很有些清心寡欲。更甚者,有了龙哥和虎子陪伴,不再独自于世上踽踽戚戚,卢蝎虎只觉真是再好没有。 再看半蛇之身的虎子,大约尚不通人事,世间诸般诱惑妨不着他,但凡有个温良淑德的卢蝎虎能叫他时时黏着,同样过得无忧无虑自在满足。 原本凭龙哥的道行,该当也是心中有明月、清风不扰行的,然而深山幽居好清静,到底他是山主,身边不乏小妖小怪伺候孝敬,亦常有过路的、慕名的、故交旧友登门拜会,所谓清静便也是个高山仰止的清静。出了林界半入了人间,修为浅薄的小妖们不敢现身来谒,卢蝎虎的小屋又是离群索居,头顶上过路的鸟都没几只,每天就是他们一家三口大眼瞪小眼,着实把龙哥清静出了一种遗世孤立的苍茫感。他突然深切体会到了女娲造人的心境——寂寞呀,是想破戒杀生都找不到个人来当冲头的无边遗憾! 而一旦龙哥叹息完想不到别他消遣,卢蝎虎的屁股就倒霉。肚子里揣起蛋都保不住屁股,肚子里没蛋的时候更保不住。 很多时候卢蝎虎已经不再相信龙哥曾经是母的了。哪怕他的女体妩媚婀娜玲珑有致,卢蝎虎都当他是个幻觉。因为他屁股疼,经常疼,非常疼,下蛋的时候最最疼。 “你就不错了。蛇身育卵,少说也得十多枚,隔壁蟒家的有过一回下了百多个呢!本座如今只为了修行,一次就叫你产俩,都是心疼着你的。” 闻听此言,卢蝎虎当即就劝龙哥多下山去经历人间烟火的洗礼,到凡俗中修行。身为一个有着化蛟升龙这般远大志向的老妖精,须得出淤泥而不染、入红尘而自清、吃人而不吐骨头的。这才叫定力! 龙哥结结实实扇了他脑门一巴掌,怒啐:“你才吃人呢!你全家不吐骨头!” 骂完了,变作个翩翩公子模样,施施然下山接受七情六欲的考验。 顽儿的事向来没准,龙哥每每下山少则三五日,至多的一回足过了十天才回来。到家一看,卢蝎虎操持家务带娃孵蛋,还“贤惠”地独自把蛋都给下好了。 确非龙哥未将卢蝎虎存在心上惦念着因而错过产期,哪回离去前也都留下召唤的符咒,只捏在手中连呼三声龙哥,当即现身。可卢蝎虎一次都没用过。固然是小子不欲打搅了他人的逍遥快活,另一方面,一回生二回熟,生蛋亦没有生虎子那么疼,卢蝎虎已不会怕得无措,龙哥在与不在他自己都能应付。觉得肚子不对劲了,就返回小屋卧倒床内歇着,再翻出备好的软垫置于身下好生接住蛋,小心翼翼切不敢叫蛋壳磕破了。 卢蝎虎始终相信,凭龙哥吹毛求疵外加得理不饶人的德性,但凡蛇卵有个闪失,他定管能叫自己重新生一遍。就跟当初生虎子一样。 而连着两回都是一脚跨进家门,正看见卢蝎虎在清理刚落生的卵,龙哥语气总显得怏怏:“你是打算临死关头也继续装聋作哑下去?” 卢蝎虎很累了,仍是天真地对着人笑:“不打紧!” 龙哥一把揪起想趁隙把两枚蛇卵统统笑纳的光头小虎子,一边吊打儿子,一边瓮声瓮气道:“蛋不打紧,人打紧!” 卢蝎虎怔了下,咧嘴露出发黄的豁牙,笑得丑憨丑憨的。 龙哥白他一眼,打个响指招来只山中草精,给卢蝎虎摆好了热汤美馔,自己捧住枚蛇卵盘腿坐在床沿,品茗似的一口接一口,笃悠悠慢饮蛋液。 惯例歇养过几天,卢蝎虎身子无恙,这日一大早就见龙哥梳洗停当正在对镜试腰带,显是要出门。还当他又下山游乐去,不料他推过一只盛着织物的托盘,令卢蝎虎换上。展开看来,见是一领色样朴素用料剪裁却上佳的秋衫,衬里还夹里一层轻絮,恰能挡一挡秋凉。 卢蝎虎捧着新衣不换不拒,傻愣愣的很是不明所以。 “啧,老是我一个人下山,没劲!” 卢蝎虎拍拍脑门又指指脸上的胎记,一个劲儿摆手。 龙哥瞪他:“虎头帽呐?天热时候不肯戴,依你了。这会儿都凉快着呢,去找出来!” 卢蝎虎苦着脸讨饶。 “不成!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我扛着你去!” 卢蝎虎跳上床扒着床柱,却意决绝。 龙哥一指吊篮里已经大了两圈的蛇卵眯眼邪笑:“不听话,本座现在就把二蛋吃了,带虎子回洞府。” 一言不合就咬人,咬人不够还吃蛋,不得不说龙哥逼人就范的手段委实粗暴下作,奈何行之有效。不需说第二遍,也不必确认,卢蝎虎是真信他说得出来就敢做。一个做了半辈子女妖只因厌烦就任性当起了男人,还自己下蛋自己吃,更抱男人睡男人逼男人下蛋的蛇祖宗,卢蝎虎实在不认为这世上竟能有什么事是龙哥不敢想不会做的了。 “也不能这样说!”卢蝎虎在心里稍稍修正,“将事情颠倒过来看,叫他别当龙了,他是不会肯的;让他放过我,他也不许;犯天条的事他一样都不敢。哎呀,龙哥其实也挺怂的!” 这些话一字不漏全叫龙哥的读心术采去了,便听走在前头的他胸腔里重重地哼出两声冷笑,阴阳怪气儿道:“胆子是不如你大了。你勇冠天下!” 卢蝎虎登时抿嘴捂心口,腹诽一句:“不是说好不对我用这术了么?” 龙哥扭头飞过一记眼刀:“那你就别老用肚子说话啊!” “本来就不是要说给你听的。” “这句你也没动嘴!” 卢蝎虎噎了噎。 “分明就是你自己图省事儿!” 卢蝎虎无法反驳。 “你还不如虎子努力向上,他都学会讲人话了。” 为了替既是妈又是爹的龙哥佐言,扒在卢蝎虎肩头的虎子当即说了句字正腔圆发音清晰的人话:“宝贝儿亲一个!” 于是他俩爹瞬时一个气瞪眼一个瞪眼怔,随即都来捂他的嘴。 龙哥低声咆哮:“小王八蛋,听墙根儿,不要脸!” 骂完了倏一顿,跺脚更气,愤然唾地:“呸!王八他二大爷!” 此刻,卢蝎虎的脸已红得跟热水烫了面似的,巴掌胎记颜色都跟着变深了,好像枚应季的绯叶张开在眼角,又譬如坊间新起的妆面描摹,竟是在他脸上焕发了一抹丽色,不比原来突兀难看了。 偏他果然听话,出门来老实戴起了童趣的虎头帽遮住瘌痢斑驳的秃脑袋,土黄色的帽帘披垂耳侧,各色碎花头拼凑出一张吐舌作怪的兽脸,还不忘额头正中拿黑线粗粗地绣上一个“王”字,威仪是没有的,可是滑稽逗趣极了。 两厢一搭,直将少年衬得活泼俏皮,哪里还见丑怪?眼前只得一个稚嫩无暇的娇儿郎。国色天香是未够,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滋、滋味?”思绪绕过一匝,龙哥猛地惊醒,不由被适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念头打了一激灵。甩甩头又望卢蝎虎,仍是越看越喜欢,心跳都有了怦然的节律,于是立即不敢多看了,撇过脸去瓮声瓮气催促:“不扯闲话了,瞎耽误工夫,赶紧走!” 便还踩着荒草葳蕤的土路往下去到繁华人世。 总以为将穿村过桥入市集走乡镇,孰料下山后路越走越偏,却越走越熟。终于卢蝎虎停了下来不肯再踩着龙哥的脚印往前去半步,双臂不由自主圈紧了兀自兴致盎然的虎子,眉眼间缀满了狐疑与惶惑,嘴唇轻颤,血色渐失。 龙哥回身看向他,明知故问:“干嘛不走了?” 卢蝎虎不肯置信,双足下意识往后蹭。 “喔?你看见啦?我头回来都没发现呢!草长得太高太密,埋上了。”龙哥侧移两步,俯身拨了拨半人高的野草,露出其下一块叫风雨剥蚀得辨不出字迹的石头。他抬起脸冲卢蝎虎眯眼狐笑,说:“要说是土生土长的,总记得界碑立的位置。” 卢蝎虎浑身打颤,眼中含住泪。 龙哥站在那石头旁不进不退,也不说话,似一场无声的催促。 可卢蝎虎没有动。他像是知道前方的吉凶,固执地不肯踏入既定的陷阱。龙哥为他设下的陷阱,捕他的人,要他的命。 “所以你真的知道村子里发生过的一切。奇怪啊!”龙哥的眼缓缓张开,蛇瞳迸射出冷冽的光,“本座的猜心术居然从未读到丝毫。除非你忘记了,但显然你没有。那么你是如何做到不想不念,不恨的?” 他话音凉凉的,负手近前几步,目光直直逼视。 “疫病夺去了半村人的命,也包括你爹。幸存下来的全跑了。他们连尸首都顾不得掩埋,最后纵一把火焚了村。你的屋子在半山,风向不助威,所以没有烧过去。但始终无人来通知你疫病的扩散,他们连放火都没有警告你一声,那些人抛弃了你,更不在乎你会不会死。是吗?” 说一句泪一行,卢蝎虎泣不成声。 龙哥来至他跟前,抬手托他下颚,迫他仰起头,很轻很慢地问他:“为什么这样都没有恨?为什么要继续一个人住在山里?为什么,我听不到你的这段心?” “我没有看见。”卢蝎虎用自己的声音诉说,“我从小笨,不是亲眼见过的,不是亲耳听到的,就想不出来。我不知道生了病的人是什么样子,也没看见大火烧起来时候的景象。我去山里找蝴蝶花了。娘说人死了之后魂会化作蝴蝶飞去极乐之境,说蝴蝶花就是他们留在世上最后的惦念,采了花献在坟上,梦里花仙会替故去的人捎话来。我想,”他哽咽着,“我就想听听,爹跟我说话。我没送过他。” 龙哥一把将他揽进怀里,不再问了,也什么都不想听。 可他依旧痴痴自语:“我不敢走远,怕此地的花仙不认识路,把爹的话捎丢了。三年了,她一直没有到梦里来。我等了三年。爹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龙哥笼着他,手在他头上一下又一下抚,柔极了。 “不是的!”他说得无比肯定,“是你爹他放心了。走时无牵无挂,去后无欲无求,这叫瞑目!” “唔!” 卢蝎虎在他怀里用力点了点头,忍一忍,嚎啕大哭。 第11章 十一、嗅色可餐矣 走了一趟荒村,什么心结都解开了,也不再存着不可说的秘密,一家三口最终没有去镇上,反而往深山里遍赏秋色绮景了。 丧父三年独居十年,卢蝎虎终日与兽鸟为伴共花草谢岁,曾经自认是这山里半个通。结果蛇洞里走一遭,他才深刻体悟山外确实是有山的,密林之中更有乾坤,宇宙万物人兽魑魅,自己连“人”这一项都未窥透皮毛洞悉本质,又怎堪天下种种惊奇?一言以蔽之,他觉得自己太嫩! 此番入山,便凭着龙哥引路,去踏行自己不曾探索的荆棘,去发现重重遮蔽后豁然开朗的水月洞天。山中岁月长,山中也有不凡和隽永的生机昂扬。 看过了这一年最后的颜色璀璨,龙哥问卢蝎虎,愿不愿随自己回逍遥洞府,山主的殊荣与他共享。卢蝎虎却只说回小屋去,继续孤孤单单地等一个梦,当他的普通人。 龙哥似料到了卢蝎虎的答案,或者他又食言用了猜心术早早便探知,但也未作强求。低头看着怀里的虎子,故意问他:“你要做人还是当妖?” 虎子尚不会自如表达,学舌过的词句都不足以拼凑出他的心声,索性啊呜一口咬在蛇爹虎口上,挣扎落地,扭着蛇尾巴嗖嗖窜到卢蝎虎脚边,熟门熟路顺着腿爬上了肩,搂紧了不撒手。 面对无措又歉然的卢蝎虎,龙哥不过瞥了眼手上不痛不痒的牙印,耸耸肩,甚无奈道:“没办法,孩子大了主意也大,管不住,你受累,还接济着吧!” 虽说才在肚子里待了一天,但好歹是自己生出来的娃,卢蝎虎断断不会嫌弃,简直疼都来不及,当即欣然应允。 龙哥便放心了,拍拍手说:“走吧,回了回了!” 言罢抬脚往前去。 卢蝎虎在后头抱着虎子,怔怔地忘了迈步子。 龙哥等一等他,催促:“快着点儿啊!天黑了道儿不好走。” 卢蝎虎习惯性在心里嘀咕:“你家不是这个方向啊!” 龙哥站着没动,表情也无变化。 卢蝎虎继续嘀咕:“是送我呀,还是真跟我回去?” 龙哥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卢蝎虎大着胆子再嘀咕:“不是会读心么?有本事你猜呀?” 龙哥冲过来狠狠赏了他一记爆栗,怒叱:“小兔崽子蹬鼻子上脸,试探起本座来了,找不痛快是不是?屁股痒了直说!” 卢蝎虎儿子都不要了,径直拿虎子的脸挡了屁股。 可怜虎子头上脚下莫名其妙亲了一回亲爹的屁股。 可叹卢蝎虎到底没能保住自己的屁股,当晚上又被妖艳夺人的美男蛇给翻来覆去采阴补阳了。 翌日龙哥神清气爽,大早上起就摆着自己风姿绰约的胯在屋外头忙活。卢蝎虎被那条硕大的蛇尾巴折腾了一晚上,饶是身体已熟悉了那样异常的□□,奈何一届凡人还是打小就养得不善的羸弱凡人的小身板,总是经不住龙哥的予取予求,日上三竿都仍软绵绵睡着,浑身骨头仿佛全叫蛇缚绞碎了,整个人了无生气地趴伏在床内,连翻身的余力都没有。 龙哥也不来扰他,兀自在外头搞出不小的动静。虎子最是好奇,便不缠着卢蝎虎撒娇使赖,转而投奔了蛇爹的怀抱。隔着薄薄的一层木板门,不时能听见小儿兴奋的笑声。 终于卢蝎虎亦是抑制不住窥伺的欲望,挣扎着撑起身来,抓件披衣搭在肩头,托腰扶墙,慢腾腾挪到了门边。拉开门,入眼堪称翻天覆地! 原来龙哥施术,轻巧地在屋门前围了一方篱笆院,翻起两块百步见方的闲田,左菜右花,篱笆墙边另栽有一树山茶并两株绿萼梅,俨然田园意浓。又思不可居无竹,蛇喜竹阴,卢蝎虎鬼使神差般走出屋门绕到墙角张望一眼,果不其然,小屋依山势,后坡上密密匝匝立起一排入云的青色屏障,随风摆荡,像极了腰上没骨头走路爱摇臀的龙哥。 “啪——”结结实实一记掌掴落在后脑勺,卢蝎虎被打得足下趔趄,直往前冲,差点儿扑在地上。亏得龙哥及时将他腰腹捞住,嘴上却啐:“不在屋里躺着跑出来吹风,没病找病生呢?” 卢蝎虎攀着他胳膊站好些,揉一揉适才叫他打疼的脑袋,两眼张得老大,既惊且喜,孩子似的傻乐:“住、住着……家……” 龙哥白他一眼,似笑非笑:“你也知道自己原来住的就是个窝棚啊?” 卢蝎虎继续挠发丝所剩无几的瘌痢头,嘴能咧到耳后根,露出一口七出八列的参差黄牙,傻憨傻憨地说:“不、不会!” “你不会修本座会啊!满意不?” 卢蝎虎嗯了声,重重点一下头。 “那谁走路没骨头啊?” 卢蝎虎顿了顿,居然嘟起嘴一脸委屈。 龙哥挑衅着:“说,说,快说,本座没开着天耳呢,且听听你自己说的是非曲直!” 卢蝎虎瘪着嘴,没敢说。 龙哥乜笑:“又试我呐?那你猜本座听没听见知不知道?” 卢蝎虎更不敢猜。 “说!” 不说! “没事儿,说出来!” 打死说不出来! “本座今晚上不折腾你,乖,疼着你呢!” 卢蝎虎忍不住心说:“再折腾一晚就死了,没蛋给你吃,饿着。” 龙哥眼角猛烈抽搐。 卢蝎虎双手交叉揪紧了肩上的披衣,缩着脖子往后退了一步,情急大喊:“疼——” 屁股不疼,脑门儿疼。 龙哥没弹他爆栗也没扇巴掌,学虎子,化出蛇首张开能随意脱臼的大颚,一口把卢蝎虎整个脑袋咬在了嘴里。腥膻的信子顺便自鼻孔探入咽喉深处撩拨了一通,把卢蝎虎搔得又痒又疼,身起燥热,不由自主抖了抖。 龙哥乐了,松开蛇牙恢复人形,衣袖滑落露出纤白的小臂,凉凉地贴着卢蝎虎潮红的面颊,将他整张脸捧在臂弯中,诱惑地笑言:“乖丑丑,知道自己来要了,妙呀!” 于是天还大亮,卢蝎虎又起不来床了。 他神志半昏被卷在巨大的蛇尾里,浑噩地起了点小心思,牙漏风唇未锁,低声碎喃:“妖怪不嫌人丑的,真怪!” “因为蛇的眼睛都不大好啊!”携魅的嘶鸣呵在耳畔,一言一笑,“所以我们不爱看,就喜欢闻。” 卢蝎虎涣散的眸光里浮起贪奢的醉意,追问:“我闻起来像什么?” 长信曳过鼻梁,舌尖的分叉翘起,沾了沾他湿润的眼睑,话音愈加哑得不似人声,缓慢地倾诉:“你呀,是世上最好吃的香饵!恨不能连皮带骨,全吞进肚去。” “龙哥会吃了我吗?” “不是在吃么?你可真好吃!好吃极了!” “唔,嗯哼——” 帐中风月无边,靡靡绯绯,帐外,可怜虎子饿着肚子被捆成个粽子样吊在梁下,泪眼汪汪瞪住边上才成人一臂宽的距离外躺在竹篮里的二蛋,看见咬不着,馋得口水垂作长丝,源源不断地在地上淌了一滩。 第12章 十二、舍生忘死乎 入冬以后,龙哥就变得懒洋洋了。 非止不莅临人间体察凡俗的喜乐疾苦,甚至连床都不愿下,一日十二个时辰,他倒有十个时辰裹在被中。吃饭在床上,练功在床上,陪虎子还在床上。虎子亦不需得谁来与他游戏,就见着一大一小俩蛇妖各自盘成一个规整的圆,小圆填进大圆里,一道呼呼大睡。 卢蝎虎明白,人身修得再精致,父子俩终究还是妖,是蛇,血凉,天暖了就活泛,天一冷,便爱群聚冬眠。好在半山里降霜未冻,溪水边还不见冰碴子,尚未冷到兽迹断绝景色肃杀,因此正午日头盛的时候龙哥还是会起来到外头坐一会儿的。就坐在院当间的树根台子上。那本是山林里刨来的一段老树桩,径长过一臂,用龙哥的话说,这般粗的老树该是已经成妖了。到底躲不过凡人斧锯,也不知精魄是否找到合适的依托,不然少了原身支撑,恐怕要灰飞烟灭。卢蝎虎当时便泪如泉涌,跪在地上给树桩子磕了几个头,随后一意要把老桩连根起出来,说搬回家移植院里,让龙哥帮忙念念经,兴许能再把精魄收敛。 如此慷他人之慨的行径自然是换来龙哥一顿爆栗,顺带夜里收拾屁股,但气归气骂也骂,可龙哥气气哼哼骂骂咧咧地,照旧将树桩子带回了小院。就拣田后屋前空地正中无遮无蔽的一块晒场,松过夯实的泥地,硬生生把树桩子栽下了。 于是日当桌台夜烫酒,晴时摆茶雨爬龟,这老树桩安安分分长在地里,十天半月瞧不出死活,一月俩月无甚变化,却实在是个不错的家具摆设。最贴心是台面大,龙哥只不化出巨蛇的原身,半条蛇尾巴盘在上头且绰绰有余,腰细腿孱的杨柳肢,整个人蜷坐起来,大冷天里也显露出别样的风情,不啻为艳景。 只他卧佛似的躺下,小虎子必然要黏过来。就趴在那弯迤起伏的曲线最高处,折过腰窝自成一抹浑圆的美胯上,人身蛇尾与那般婀娜紧密贴合,似在拱笑的美目上添画一道月牙眉,相得益彰。 在田里忙活着收割的卢蝎虎,往往起身一回眸,便见如此安适迷人的画面,堪称赏心悦目,山居恬淡,夫复何求? 他是料不到有危险的。 十年了,除了父亲和最后与他报来丧讯的村民,他不曾见过第三人,早以为世间将他抛弃,他亦自得做一缕遗落在红尘一隅的孤魂。 他不恨人,不怕人,忘了防人。 山中拾柴遇三五旅者,好心领至自家借泊一宿,入院门见娇儿,卢蝎虎习以为常,来人却惊为天人,继生色心歹念,森森狞笑亮出了藏好的凶器。 他们是流寇,他们是暴徒,他们是一路走一路嗜血的恶匪,无法无天,见佛杀佛。 他们要夺美色害人命,享今朝的快活! 砍刀落下溅起珠红,龙哥暴怒,霎时阴云布劫雷,打落的霹雳光里乍现玄角龙鳞的大蛇,顶天立地,代诸神降罚! 那是卢蝎虎视界黯淡前瞥见的最后一抹景象。 魂凄凄,幽夜中飘荡。 意惶惶,虚实间谵妄。 置身在这无边的空无,卢蝎虎突然忘了自己是谁,不记从何处来,要往哪里去。他好似枯叶残蕊般身不由己地飘零,停泊于一处栈桥上。踏上了木板方见其下水流,静定无波,黑荧如镜。那水面上倒映出一方哀艳的面容,偏头看去,其人正坐在身侧,赤足垂悬,亦从容地望着自己。竟不觉得突兀,仿佛他本该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直觉是熟识之人,可卢蝎虎想不起来了。便想询一声,却只感到喉紧声哑,一个音都发不出来。他困惑极了,面前姱容修态的丽人则对他心念悉知了一般,微凉的指尖抚上了面颊,喟叹着:“痴人啊,为何不肯断了念头?倾尽玲珑七窍换一面,找见了,便是为了死在我跟前么?我何尝求过你的命?不需还,什么都不需还,我从未恨过!” 卢蝎虎痴痴地落下泪来。 对面的人也陪敬一滴。 泪痕直直划过素白的面容,骇然画下一笔腥殷。 坠珠落在卢蝎虎不知何时托举的掌心,依旧是清明透彻的莹洁。 丽人包住卢蝎虎的手,诱他饮下了泪,继而吻他,轻轻柔柔地,若飞絮巧捷地拂过唇瓣,含着羞赧的挚诚。 倏然有无穷无尽的画面撞进脑海,不同的时节各异的装扮迥然的年纪,许多的面孔却都是同一个人。卢蝎虎知道他们是同一人,是自己。 总是一而再地寻找,匆匆结束的生命,或者孤独终老,轮回着灵魂深处镌刻的提示,期盼一次善始善终的偿还。 “我走了,你好好地做你的凡人,莫想我。非你负我,是命中无缘,我们,两清了!” 骤然炸响在耳畔的别言,决绝亦浅浅,是云淡风轻的从此相忘,宿命里再会无期。 “不——” 嘶喊的姿势仍无法将内心的挣抵宣之于口,卢蝎虎吼不出来,挽留不住,痛不欲生。 轻絮的吻又落了回来,一点一点紧了重了渡气以换,呼吸声里依依叮咛:“那就跟牢我,回去了,别走丢了!” 前尘往事遽然抽离,猛张开眼,钟石穹顶萤火磷辉,远离红尘,还是人间。 这条命,这个人,活着回来了。 眼前是那雌雄莫辨的丽人,是切切实实的龙哥。他身伏低着,笑容里含着剔不去的没奈何,叫他一贯媚然的眉眼都显得苦了。熟悉的指凉落在卢蝎虎左颊的红瘢上,莫名哀戚。 死里逃生,卢蝎虎很是高兴,张口欲言,竟如同梦境中一般挤不出声来,眼底不禁透露出茫然,手下意识按上喉部。 “那一刀砍得不巧,声带断了,以后你便真是个小哑巴了!”龙哥指尖滑至他脖颈上那道已缝得蜈蚣脚一般密密麻麻的刀疤,嬉言安慰,“总算命保住了,不亏啥!” 卢蝎虎一如既往憨憨笑,附和着点头,心里头说:“反正龙哥听得见,都知道。” 龙哥亦笑,只是更苦:“是啊,你总不肯说,我却总能知道的!但我说的话,你为何总是不听呢?这样是不是很不公平?” 卢蝎虎不解:“何事我不曾听你的了?” 龙哥忽覆唇吻他,恰如梦中的飞羽轻柔,呵气说:“很多事,太多太多!” 卢蝎虎才醒,脑子里未彻底清明,梦境的内容亦渐渐不能记得,此刻再被龙哥挑弄的啄吻亲得无措,脸上起潮红,脑海中愈加糊糟糟的,相反心底里又觉得可舒服可踏实了。一直以来,龙哥是很少这般缱绻难离地与他说话的,总是呵斥加捉弄,叫人辨不清他几时真情几时假意。却倏然将所有的身段都放下了,来攀牵来依恋,来嗔嗔怨怨纠纠缠缠,说自己的怕与痴。 然而卢蝎虎确不知他怕什么?因何痴? 只得任凭他讨取索要,失守了唇齿把握的门关,在巧舌的挠拨裹卷下乱了呼吸。 他意识浑噩地想龙哥的蛇信变短也热了,好像是人—— 倏地察觉:“龙哥,你的角呢?”两手拨开垂下的额发拼命寻摸,可原本自额前钻出的黑色小尖角切切实不见了。 龙哥按下他手来放在自己唇上一根根手指吻过去,答非所问:“龚忻!” 卢蝎虎不明白。 “我叫龚忻,不是龙哥。”龚忻持续献上炽吻,含糊的话语里告诉他,“以后别叫我龙哥了。我是龚忻,只许你唤我龚忻。” 卢蝎虎被动回应,由得对方双手在自己身上逡巡,将蔽体的薄薄一层寝衣全都剥下了,剩一具光光溜溜干干净净的躯体呈在他眼前,每一寸都粘他的眼勾他的魂。 蛇不问长相,气味相投,这样的话从来便只当是个趣儿,纵然卢蝎虎认了自己是盘“好吃”的肴,但绝对好吃不好看。 “那又怎样呢?”龚忻将自己的衣衫也褪尽了,袒露着男性柔也悍的身体与他肌肤厮磨,“光好吃还不够吗?或者我剜了这双眼,陪你缺一窍,你哑我盲,可是般配了?” 卢蝎虎急摇头:“你的眼多好看,像有星星落在里面。” 龚忻无声笑:“呀,哪里哑了?分明伶牙俐齿得很。” 言罢狠狠嘬了一口小子瘦削的锁骨,烙下一枚红印,唇往上乞,手向下游。 “笨丑丑,睡了好久,叫本座等得难捱,赔我的快活!” 卢蝎虎猛然又意识到:“尾巴?不用?” 龚忻甩着两条雪白的人腿盘住了卢蝎虎的腰,稳稳坐在他胯间,舔湿了红润的唇,笑出了熟悉的尖牙。 “本座说了,要快活。做人的快活!” 言罢忽撩起了铺满石床的曳地长发,眨眼化作玲珑女体,手捋着卢蝎虎昂扬的枪具,徐徐套坐了下去。 卢蝎虎呼吸闭住,从头到脚都燥起来。 第13章 十三、阴阳和合功 是如此难以形容的酣然! 陌生的体验下,身体却给出了自然而然的应和。完全无需临时的教授,两人仿佛天生一套的模板,纯粹地契合在一起。 卢蝎虎压根儿扶不住龚忻那柔韧无骨的腰肢。比竹要曲意婉转但不阿谀,将自己当做美馔合盘托上。又非仅止于奉献给予,他同时要索取,承欢又求欢,实在美得不似凡物。 一忽上,一忽下,入天卧云枕妃霞,一手撷朵日晖当额彩,一手撩把絮绵作甘霖,叠叠声息,口无言,心语聆,便都作吟吟矜矜,只许他听。 *****************************************咔嚓剪掉 满以为甜蜜温存休一段落,想不到身前的妖娆男子稍歇复来。 一趟趟抛高落低,一回回欲壑难平,卢蝎虎每次觉得自己舒服得将要失去意识了,却又被无穷无度的龚忻闹醒。醒也仅片刻,随后继续在□□欢靡中醉生梦死。偶尔他错觉自己其实应是死的,死后的场景并不可怖,却寂寞得要哭了,心底空荡荡想念一个人,想来想去竟想不起那人是谁。 然而活过来的卢蝎虎无比坚定,此生此世,值得他惦念的人就在眼前在身边。他们在一起,彼此交融,合一,唯一。 最后的宣泄,龚忻居然仍未显出疲态,他整个人绵绵依依伏在已神志浑噩的卢蝎虎胸口,手搭在他鼓胀的腹上,突地笑出了泪。 合目将息的人自然点滴未有察觉,兀自撒娇起赖,口齿不清地呓语:“不行了,好多,蛋、蛋,放不下……” 龚忻在他枕边侧躺下来,将他妥帖地箍进怀里,依然笑,依旧哭,说:“傻丑丑,冬天啦,蛇要睡觉,不产卵了,不会再有蛋蛋的。” 他指腹在睡熟之人颈上的疤痕处来回摩挲,意义不明地叹息:“如此便够了吧!以后他们再也无法找到你将你带走,你就能活下去,一直活下去!” 空间内响指轻叩,笼在铜炉中的炭灰复燃,洞窟里霎时暖了不少。 第14章 十四、人是人他妈 翌日醒转,卢蝎虎非但不似先前总腰酸屁股疼浑身骨头要散架,甚至喉间骇人的创口都抹平了般徒余一道粉色的印记,毫无痛感,整个人只觉神清气爽,真好像脱胎换骨迸发了新生。 纵然往日里驽钝迂拙,这时候他却不点自通,想着前夜无休无度的欢爱,哪里是龚忻欲壑难平不顾他重伤初愈?全是为了保他救他,当他是活生生的命,是可以不惜豁出自己也要继续同生共栖的舍不得。 初遇忍道别离,是因为自弃不敢言,及后又拒同归,亦是念人妖有别不欲拖累牵绊,此番鬼门关前悬崖勒马,倏然玲珑开窍,一感光阴匆匆旦夕福祸着实短暂,一思情意从心但求相悦相惜相守,人比妖何善?妖比人何怖?是人是妖又何需分得太清楚? 或者,从来也没有在乎过。 骤逢飞来横祸,龚忻事后不提,却据虎子暗地里比划着告诉,卢蝎虎方知晓自己实际昏迷了足有七日。龚忻将他带回自己的洞府,七天里不许任何人进寝殿,唯余一蛇一人内中独处。那七天龚忻如何度过的,旁人不知;他做过些什么,旁人更难晓。而对卢蝎虎,却依稀记得意识恍惚时耳畔落下过的低喃:“自己跑了多好!明知我非人,明知他们伤不了我的,做什么挡在我跟前?当真刀剑临身我也不觉痛的,唯有你死了,好疼啊!哪里都疼,疼得要死了!” 龚忻以为卢蝎虎没有听见。 卢蝎虎不想叫他知道自己听得清清楚楚。 他想,兜兜转转犹豫踟蹰,大约只是需要一个理由,好让自己决然地斩断“人”这个身份,彻彻底底走入龚忻所在的另一方光怪陆离却是他怡然自得的世界,无所顾忌地陪他作妖,成妖。 比如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比如死去活来心怀戚戚,比如,我爱你! 彼此都没有口说心诉过这样的话,但卢蝎虎就是明白龚忻的决定和举动是因何而起,他也知道自己无需说的。不会说,不能说,此后,不必说。 心有灵犀,是龚忻教过他的词汇,他的理解便如龚忻对他,是天缺我一窍,收敛我的一切欲诉还休埋于心田,唯有你听得到。 “唉——”龚忻长吁一声,笑里奈何,终究松了口气,“本座还想,你个傻丑丑若还闹着回小屋去,便索性纵把火烧了那破院子。扔你幕天席地野地里冻着,活该,叫你不顺着我!” 卢蝎虎低头笑望紧张兮兮扒在自己怀里的虎子,又瞥眼穴洞一隅稳稳卧在软窠里的白胖二蛋,心甘情愿向这世的奇缘举手投降,作个千依百顺的丑奴,只对眼前人效忠。 定情定心,日子平顺安稳地度过,初初卢蝎虎总还挂怀龚忻额头消失的角。龚忻自己倒满不在乎,轻巧道:“引雷劫时候用力过猛,折了呗!” 卢蝎虎不肯信:“折了怎不见断面创口?” 龚忻眼一瞪,头一甩,叉腰跺脚龇出两排尖牙:“嘿,本座使个障眼法还得你准了?角断了不丢人啊?脑门儿上顶个窟窿不丑啊?本座堂堂山主底下镇着那许多小卒子,吃这么大亏,我不要面子啊?” 卢蝎虎想了想,顿觉自家龙哥说的好有道理无法反驳,事情就该是这样的。不爱美的龙哥才是冒牌的大蛇。 “能再长回来么?” “废话!” “那得多久才能长回来?” “没准儿!” “你修了八百年才有角的。” “呸呸呸,什么八百年?本座活了八百年,前四百年走偏了,这四百年才开始发愤图强的。哼!”顿一顿,补充,“那也不用再练四百年。我是角断了,不是没了!” 细想想,断了、没了,似乎也没差。 于是卢蝎虎依旧耷拉着眉眼,很是内疚, 龚忻颇感棘手,一个劲儿挠头,猛想起:“嗳,你的意思,叫我站在那儿看着你被人砍死,然后再叫他们把我先奸后杀了?” 卢蝎虎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所以本座发怒有什么错?” 没错啊! “生气时候还有理智吗?” 很难有! “用力过猛是不是情有可原?” 肯定是! “本座的角断了,本座自己不心疼你没事儿老提这茬儿,嘲笑我是不是?揭我短是不是?存心叫我难堪是不是?” 苍天在上,借十个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促狭山主大人啊! “本座也是头一回长角头一回断,哪儿知道它几时能长全了?四百年肯定不用,但十天半月也是决计不够的。你以为这是头发指甲呀?” 卢蝎虎怔了怔,瘪起嘴,心里头委屈:“头发,我没有,长不出来……” 龚忻也愣了下,眼珠子迅速转了转,一指虎子:“你儿子连胎毛都没有呢!蛇要毛干嘛?你稀罕,把我的给你。” 说着,抬手拽住鬓边发绺不费吹灰之力把整头的乌发给扥了下来,顶着颗光可鉴人的脑袋瓜,直将还带着头皮的曳地长发慷慨递到了卢蝎虎眼前。 这礼物送得着实悚人,慢说卢蝎虎不敢伸手接,就是虎子都看直了眼,呆了好一会儿才指住蛇爹的光头咯咯笑,嘴里只会蹦一个字:“蛋、蛋、蛋——” 卢蝎虎噗嗤笑了出来,继而捧腹,旋即抱着虎子笑滚在榻上。 他嗓子里总发不出声了,但阵阵的开怀清晰地撞在龚忻耳鼓上,明快爽朗。 经此一番,各自说开,卢蝎虎接受了龚忻的说辞再不做他想,坦然地享受大蛇的呵护。 另边厢,龚忻从来标榜自己乃此山中的妖魁,只当日在他自辟的产室来去皆匆忙,不得细究。小屋盘桓数月,亦因俗世与妖界有划清,偶见送餐食的花妖草精,俱皆人身尚未修全,怕生得很,每每放下食盒就跑得没了影。是以,对龚忻自恃的地位,卢蝎虎始终未有直观的感受。 而苏醒后经历了几日,见识过这有别于巨罅的偌大府邸——宛如在山体间斗转星移生将一整套的江南园林嵌了进来,小桥流水亭台楼阁,池中可戏鲤,廊前揽四季,一时霜雪一时荷,半日可春秋——卢蝎虎看清了龚忻的法力所及,亦看清了景色切换间忙碌穿梭的身影。那里头有蛇虫百脚,有飞鸟走兽,有山中的精花间的灵,万象生机。他们全都向龚忻臣服,对他顶礼膜拜。并非是基于五常之礼,仅仅基于弱肉强食下对力量的屈从,是绝对的威慑镇压,战战兢兢,求生,求庇佑。 卢蝎虎能感受到小妖们身上散发出的畏惧。不仅对龚忻,更辐射至对他,还有虎子。他们甚至连尚在孵化中的二蛋都不敢靠得太近,仿佛那里头孕育着不可冒犯的鬼神,态度总是恭谦谨慎。 不过撇开二蛋的身世不谈,纯粹就它的生长速度,在卢蝎虎看来的确堪称不同凡响。因为搬来洞府将将一月,它就从一把茶壶大小迅速膨胀得水缸一般,足抵三个虎子了。 对此龚忻不无得意地解释:“本座这里岂是寻常石窟窿?慢说我修炼这几百年,此山立在世上何止千年万年?养下几多生灵,出过几多非凡,本座都只是区区一任罢了。这里聚拢的天地精气纯净无垢又福泽绵厚,养一天赛过山外头养一年,不然你以为虎子怎么长出半个人身来的?” 卢蝎虎看看虎子又瞅瞅二蛋,登时心底里钻出一个念头:“虎子养三年就这么点儿个儿,看样子二蛋这长势在蛇里该算天赋异禀头上出角的,比龙哥还厉害。” 龚忻张开蛇嘴含住他脑袋,口齿不清地警告他:“一,本座的角是自己修炼的,不是托福长的;二,蛋大了不起啊?虚胖懂不懂?人且有个羊水多呢,他清液厚,跟天赋异禀挨不上,挨不上!哼!” 于是卢蝎虎明白了自家蛇夫非止脾气大,并且十分之小心眼儿,连亲儿子都眼红。 “废话!本座原是要吃了他的,都赖你。” 龚忻理直气壮地指责卢蝎虎“糟蹋”了自己的食物。可怜卢蝎虎顶着天上飞来的一口锅,心里头居然还真的生起少许歉然。时值腊月近年关,他琢磨着,等开春天暖和了,再替龚忻生无胚的蛋,给他好生补养。 然而没琢磨过元月十五,他猝不及防地,吧唧,晕过去了。 就晕在龚忻眼前,蹲下起身的一瞬间,洞外停雪初阳,父子三人携伴游戏,玩兴正浓。 然而再然而,醒来后的卢蝎虎忐忑自己莫非得了啥疾病大限将至,孰料龚忻摆起张阴晴不定的脸孔,幽幽告诉他:“那个,好像,有了。” 卢蝎虎没问有了啥,心领神会手按上了肚子,居然显得高兴。 龚忻嘴角抽搐,笑得尴尬:“那个,好像,是人胎。” 卢蝎虎呆住。 “算日子有两个月了,听得见胎心。” 卢蝎虎讷讷低头瞪住自己的肚子。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总之,你不会生个虎子更不会生二蛋,丑丑,你神了。” 卢蝎虎抬起头来,仍是傻愣愣问:“龙哥,你是不是,变成人了?” 龚忻蓦地面色一沉,眸光深了许多。 第15章 十五、只影向谁来 龚忻从没有如此焦头烂额过。 他一贯以为卢蝎虎笨笨憨憨的,胆子还小,十分好欺负。但原来憨子战胜别人压根儿不用靠智力,犯起拧来绝对坚如磐石易守难攻。并且这小子居然谙熟打蛇找七寸的法门,一针见血死死拿捏住了龚忻的七寸,翻来覆去只问一句:“你的角呢?” 洞府内的小妖仿佛遭罗汉的布袋一网打尽收得干净,刹那间四寂无声,光听见龚忻呼哧呼哧用力大喘气。他负隅顽抗强弩之末,想不出好借口,唯有端起山主的架子故作严厉。 私心里,卢蝎虎其实有些畏缩,他怕龚忻当真恼了又来咬人,更怕他恼极了不咬脑袋改吃屁股。转念一想,如今自己小腹平平却是娇儿在藏,架子没人家大可身子比他重,高不过他不要紧,改千钧力坠,压死他。 于是卢蝎虎抱住虎子重重一个屁股蹲儿,撒泼坐地上了。 但他坐得不好,重心一偏,直往后仰。足底也没扒住,打了个滑弹踢出去,再把鞋蹬飞了。结果看在龚忻眼里,怎么都像是其人身子孱弱头晕眼花摔倒在地,登时张皇失色,闪身过来扑救。只见他蛮腰一拧,双臂一抄,两腿盘朵莲,坐地成佛,四平八稳将“妻”儿抱在了腿上。 开口先服软:“不气不气,乖乖,咱有话好好说,成不成?” 卢蝎虎自己跌得心有余悸,一手搂着虎子一手捂着肚子,说一句三点头,应得从善如流。 遂把人安置在榻内坐好,严严实实将被子捂到胸下,再令人奉来手炉让揣着,给秃脑袋上扣顶兔绒帽,肩头笼一领熊皮大氅,裹得密不透风满脸通红,龚忻这才算踏实了,扯袖揩了把额头的汗,径自扶着榻沿坐了下来。 抬眸相顾,见憨儿又咧嘴傻呵呵地乐,豁牙泛黄,胎记起皱,怎样看都是丑。可丑得龚忻挪不开眼,喜欢到心底里。 卢蝎虎无声地说:“龙哥,你别怕,我不冷。” 龚忻苦笑:“你怎知我怕是不怕?” 卢蝎虎垂眸想一想,又说:“龙哥,回来后我老做梦。” 龚忻不意外:“梦见谁?” 卢蝎虎不响了,嘴里不说,心头也不说。 不问梦里有什么,只问梦中人是谁,龚忻问得如此绝对又无谓,就好像他已听过无数遍,看过无数遍,答案不言自明。 “你觉得那是我?” 卢蝎虎犹豫了下,心说:“像!” “哪里像?” “除了她是女孩子,还有……” “还有她很小,不会说话,眼是干净的,心是干净的,什么都喜欢,谁都肯相信。” 卢蝎虎莫名胸口发闷,脑海中倏来纷杂喧嚣的鸣响,眼睛酸胀,想要哭了。 他努力地望着龚忻,企图读懂他眸光中汹涌的痛,和向上勾起的唇角里蕴藏的憾。 “为什么要救我?”卢蝎虎突然溯回了源头。 “为什么要找我?”龚忻径直捻开了因果。 “我不小心的,就是意外。”卢蝎虎拒绝将最后的尘封拂开。 “不,我问的不是你,丑丑。”龚忻抬手托住他早已泪湿的面颊,蛇瞳咄咄,逼他来认,“回答我,丑(niu)文羲,为什么要一世又一世地来找我?我明明说过,情断,缘断,你我永不再见!” 蒙住了视线的泪雾在低低的啜泣中渐渐晕散,那一个自远处的时空缓缓行来的影像重重叠合在路过的每一张面孔上。这些人走在同一条寂途,有老有少,高矮俊丑,最终糅出一个天命弃养的卢蝎虎立在笔直单行的道路尽头,承载了所有人的执着与思念,向着龚忻伸出了手。 这条路,走了四百年。 这条路,轮回九世,今生是第十次,他来寻四百年前的已失已忘,只为了誓约里的莫弃莫离。 握住了那方的手按在自己心头,拼尽全力告诉:“说好的呀,忻儿!那一世人族不容妖,便换我来入异界。舍弃功名爵禄,抛却家门承继,斩断命理安排,纵然夺我七窍玲珑天残地缺,也要换一世一面。直到天容我地容我道法情理都容我,轮回里修得一甲子是共你始终的,我便与人甘休与鬼甘休,与诸佛都甘休。” 龚忻泣骂:“哪个与你说定的?谁要你十世甘休?” 卢蝎虎抬起泪眼哀哀一睹:“哪个又与你说定的?谁要同你两清?清什么?如何清?” 清不成的! 难断难清,难舍难分,难追问何以,难相忘诀离,情不得终,便作纠缠,陪你上天入地越古今,百年韶光一瞬,收集成我迈到你面前的这一步。 “这一世,我陪你,我愿成妖。你要我么?” 龚忻要,言语诉不尽,吻中落道白! 第16章 十六、人话很难学 纵使前缘缔结,过奈河便是斩断,往事归葬于当世,今生的人非过去的心窍,一切都该是新的。 也确然,卢蝎虎本是忘记了。若非黄泉冥途走过一遭又还生的话。 “其实每一世也该只记得当世的事,孟婆汤喝完了,仍是一场空。”话到此处顿一顿,龚忻无奈地笑起来,“但你这个被街坊四邻称为文曲下凡的神童,却把聪明劲儿用在钻地府规矩的空子上。人事可忘,执念难消,你总在过桥时心中默念寻我这一件事,因此多少对前几世的自己留下了大概的印象。” 而所谓印象,不过如同街头擦身而过的一面之缘,终究只能让卢蝎虎确认他们同自己的一点关联,至于他们是谁,怎样人,在各自的人生里经历过什么,他全是不能知晓的。除了最初那一世丑文羲同龚忻的别离凄凄,也只得固定住的一段画面,反反复复重复的放手与挽留,总不得遂,情有始无终,九世空。 这因果积攒了四百年,已成了魂之根本。再没有寻常的今生苦尽下世甘来,那人自时空的沧海桑田跋涉至此,每一世都抛却一些,寿命、智慧、容貌,最后不惜求残求拙,舍却七窍玲珑五体康健,宛如割肉献祭,将自己供奉给撰写命书的笔,化劫为缘,才有了重新走到龚忻的面前卢蝎虎。 记起了因果,他依旧是笨拙的,未得锦心绣口,难书千古文章,就会看着心上人傻呵呵地乐,别无所求。 龚忻亦只需他这样。唯此一人,朝夕相对,了却痴迷。 于是卢蝎虎惶惑:“那我如今是死了还是活着?” 龚忻语焉不详:“是我要你生,你只为我生。” 卢蝎虎似懂非懂:“所以他们夺去了你的角?” 龚忻自嘲地笑:“不!是我破了杀人的戒,又擅引天雷,天道降罚,封我修为,将我贬作人身。” 何其讽刺的天罚? 四百年前初获人身,小小的女妖对红尘俗世充满好奇,一心只想做凡人学伦常,去人间的喜怒哀乐里体味一甲子。她必须装得口不能言,因为空得了人肉皮囊,可依旧没有学会用人的鼻子嗅,用人的眼睛看,唯有靠蛇信分辨气味和距离。张口露了信子,妖的身份自当败露。 漫无目的地游戏了几年,辗转混进大宅邸为仆。主人家有位小公子,擅作诗文,慈悲温厚,蛇妖编造了孤苦的身世,他信之不疑,因着年龄相仿,渐成莫逆。小公子教给蛇妖好多书本上的人间道理,蛇妖则提笔与他分享山野轶趣,两处都是新鲜,宇宙浩瀚五洲广袤,便觉人同妖都渺小得微不足道。 虽不足道,却你有情我有意,此生足道,此心足道。 小公子总是太小了,未及弱冠,灵慧的心眼里堪得破悬疑难问,堪不破所谓的规矩法度纲常和世故。他以为喜欢便可以相守,告白了就成约诺,自己足可掌握。小女妖什么都信他的。又怎会不信? 及后,小公子离乡赴考,女妖不得从。临别话依依,说好了静待良人衣锦回,披红挂彩来迎娶。走不到半日,思念实长,一息牵丝,扯过了山扯过了水,扯过星移斗转,须臾便成春秋。于是剥落伪装催动法术,蛇信捕捉风里的气息,引她追随而去。 “原只想不近不远地跟着,看他平安抵达就好了。”忆叙往昔,龚忻并未将卢蝎虎叠作丑文羲,你是你,他是他。对着你说他,眼中已可波澜不惊。 怀炉早凉,闲置案头,龚忻捉卢蝎虎两手笼在自己掌心温暖着,蓦然喟叹:“所以也许是我的出现颠倒了他的命格吧!妖命不可书,人命则由天定,我是跳跃的变,他是恒久的不变,我们撞在一起,一世的命盘全都被我搅乱了。” 搅乱的王公命横生了血光劫,林间遇匪,夺财更取命。任文章锦绣辩才一流,在真正的恶徒眼前俱皆枉然,纯粹的暴力是无有道理的,一念生杀,由人不由己。 同样是义无反顾现身来救,同样怒气勃然乍现原身,同样的不计后果悍然腥戾,那时的丑文羲怕了,面对一地尸骸和独立当中的大蛇,怕得腿软口拙,狼狈跌坐在地,蹭着泥和血不住往后退避。 “可你救了他。”卢蝎虎垂着头,显得低落,将他处的作为楔成罪己的檄文。 龚忻环臂搂他入怀,手在他背上轻柔地抚:“但怕妖是人的本能。就像兽吃肉,鸟捕鱼,你不能因天生的造就而谴责他们杀生不悯。这不公平!” 卢蝎虎点点头,心里的声音仍旧闷闷的,嗫嚅:“我也怕。但我不离开你!” 龚忻笑:“乖丑丑,你想走已是来不及喽!” 到底没将故事中的后来在言词间继续铺呈,许它就此戛然而止,莫忆莫憾莫再遗怨。 天真的卢蝎虎未曾细想,既是人妖殊异远远推拒,又何来几世的执念?又怎生那场心魂中挥之不去的决然分离? 从始至终都是一样的用心,丑文羲之于蛇仆,恰如卢蝎虎之于龚忻,畏而不却,钟情不问此身有别,毅然相从。 是那一个庞大的家族不许,爹不许娘不许,所谓惜他爱他的人都不许。他们需要这天下公认的英才在朝堂上展抱负,在史书中留功过,在芸芸众生中活得挺拔嵯峨耸入阶层的云端,成龙成神,成就丰碑。 他们纠结起一群真的假的半吊子的僧侣道士活佛大仙,乌泱泱杀上了绿林青山间,敲锣打鼓烟熏火燎彻夜咒骂蛇妖,符纸烧作灰铺天盖地地飞扬,好像灰色的蛾蝶被裹挟在热烈的气旋里不得解脱,只能向上飘啊飘,直到灰烬散裂化作齑粉,徐徐落返人间。 一切的闹剧未能有一项伤及龚忻分毫。她只是灰心了,这人世容不下妖容不下情,容不下人中龙爱上妖中人,她再不想修炼成人入轮回了。毁洞推山,断却人间路,从此她是水月洞天一方雄主,远离红尘,闲人勿扰。 然而在她兀自避世的四百年里,丑文羲未肯放弃。第一世,他英年郁郁而终,下得幽冥求鬼君赐缘,修改命书许他遇妖。鬼君不允,他便自己来找。 九世轮回,每一世其实他都遇见过龚忻了。只是孟婆汤叫他忘记前缘,心上人立在面前亦不能即刻相认。可龚忻记得的。即便换了皮囊,即便姓名庚辰皆异,她是蛇,蛇识人不需目视,唯有一根信子,辨出了往昔。 辨出了也不敢相认,总是狼狈逃离,一躲再躲。做女子躲不掉,索性化男儿;此山躲不掉,便翻山越岭往他乡,钻入密林深处幽谷巨罅。即便如此,那人仍是来了。 丑得不被人喜欢,笨到经年独活失语失智,舍弃了为人的所有追求与向往,跨过了轮回宿命,筚路蓝缕创出一条直抵心门的路,得来一个首肯,许了他这一世的有缘有分。 卢蝎虎什么都不知道,知足了。 龚忻什么都记着,亦知足了。 缘否劫难,唯一语应对:“去你妈的!” ——虎子又学会了一句人话。 真他妈不怎么样的人话! 第17章 十七、蛇性不餍足 别看堂堂山主活了八百年,自诩上通天文下晓地理什么稀奇古怪都见识过,唯独伺候孕妇这件事,他实在嘴硬不起来,灰头土脸地承认自己就是个纯粹的门外汉。而照顾孕夫,更连书本上都查不到了。特别抓瞎! 诚然,龚忻自己生过孩子,不过那是蛋不是人,最长一次就是怀虎子,统共也就三个月。 又诚然,卢蝎虎也生过孩子,不过也是蛋,每次孕一月,除了肚子涨,没啥特别的感觉。虎子乃例外,并且严格来说,虎子仍是蛋,不过直接在他肚子里孵化了。 于是卢蝎虎这第三胎怀得可谓是跌宕起伏,叫整个洞府鸡飞狗跳。 两、三月时吐得昏天黑地,吃得更少,成天恹恹贪睡,本来瘦削的人硬生生又消下去一大圈。把龚忻急得早春时节漫山遍野搜罗食材,变着方儿做酸甜可口易消化的吃食给小子试着吃。但凡他能吃下去超过半碗并且不马上吐的,当即叫边上跟着的小精怪执笔书记,保证常做常有。 四、五个月胃里头好歹消停了,天候渐暖,衣裳单薄身子藏不住,眼见着卢蝎虎的小腹隆了起来。他倒只好像发胖了似的毫无自觉,不吐不乏胎相也稳,便又开始带着虎子活奔乱跳地在山里头皮。上树采果、踏溪捞鱼、掘土翻蕈,闲来还不忘登高一眺,抒发慷慨的情怀,虎子固然顽得不亦乐乎,每每却把龚忻看得心惊肉跳,腿肚子打哆嗦胃里头直痉挛,头皮都炸起来了,后脊梁一阵阵发汗发凉,恨不能晕死过去一了百了。 总算连哄带劝有惊无险保足了七个月,山中亦暑热,卢蝎虎是身也重背也疼,腰上宛如盘了个千斤坠,坐不住躺不起,走路撇着腿呼哧带喘,动作笨拙迟缓,成天光坐着都能汗流浃背,自身后看过去,实在好像只大懒熊。越吃力肚子里头小家伙还越不省心,睡醒了就拳打脚踢动如脱兔,一天得翻好几个筋斗。气得虎子忙不迭为“亲妈”打抱不平,瞅准卢蝎虎肚皮上顶出来的小拳头,张大嘴狠狠咬了下去。 结果拳头没咬着,咬疼了卢蝎虎。 龚忻揪住他小尾巴倒提起来连扇几下屁股,不无担忧:“尚在娘胎里就不放过,这娃的醋劲儿可太大了。” 侧卧在逍遥凉床上的卢蝎虎则操心别个事。 “哥……” 听他心里那个小声音含羞带怯地低低唤来,龚忻顿觉不妙,扭头一看,捂脸闷笑。 “怎、怎么办呐?” “能怎么办?”龚忻甩手一抡,就见虎子擦着洞顶划过一道悠长的虹弧,径直飞出门去。再打响指落下石门,俯身勾住卢蝎虎的衣带哑声道:“谁叫你喜这一口呢?不许我咬,倒叫臭小子得个便宜,莫非让他来给你舒服了?” 卢蝎虎双颊涨得通红,啐他:“呸!” 龚忻自胸腔深处震出得意的哼笑:“那你是想要个母的呀,还是公的?” 卢蝎虎脸快埋到胸口了,心念却转得无比快,简直可算脱口而出:“这样好!” *********************************再咔嚓 所谓贬作凡人,却并非修为封禁彻彻底底成了人。龚忻到底是修得了角的候补大蛟,自身已带几分仙气,杀人亦是为着救人,所以天上单单派了个芝麻绿豆的小吏下来传达几句斥责,抹去尖角,叫他闭门悔罪。 可既然没了角,大蛇的威风也顿时弱了几分。更有甚者,蛇身确实矮了不止一星半点,再也不能顶天立地地竖在洞当间,生生缩了一大半。蛇头蛇尾抻直了站卢蝎虎跟前,才比他高俩头,脑袋小得只有个泡菜坛子大,跟原来一比堪称袖珍。 故此,山主大人心里头闹别扭,好面子,就不爱在小子跟前现出原身来。当人就当人!横竖他人身修得阴阳通杀,做人也是驾轻就熟得心应手,别人家妖怪道行浅化个人身还怕不稳怕露馅儿,他奉天命做人,压根儿不费劲儿。 唯独行好事时觉得忒别扭。那两条细细长长的大白腿夹也不好盘也不妥,跪久了膝盖疼,坐着还使不上力,不如他那遒扎柔韧的半条蛇尾,勾连缠绵摩摩挲挲,垫在身下不会麻,绕上腹腰不怕沉,翻来覆去任他怎样折腾,都不拘会伤着小子。如今他蛇身缩了一圈,□□也跟着细短,倒不似人身的这般雄壮好使。偏偏卢蝎虎身子重了,骑不住又压不得,躺平了更对胎儿不利,气得龚忻恨不能把自己两条人腿拗折了盘成圈。 并非耐不住,独自在深山里住了几百年,辟谷饮露清心寡欲,角都修炼出来了,他龚忻正经是要成仙成神的,这点定力不能没有。奈何今番却是丑憨憨催得紧,四五个月时就爱半夜里往人身上蹭,喊热喊燥,要蛇尾抱抱好阴凉。丢个虎子给他抱着,贴身总阴凉吧?还委屈了。悻悻然背过身,面朝里卧着好半天不搭理人。 相识相认相处相守,说长不短,亦将一年时光。龚忻从未将卢蝎虎当成前世的丑文羲或是别的谁,丑亦喜欢笨也可爱,纯就迷上了这小子的单纯傻乖。几曾想到有了孕,且孕了人胎后,小子的性情会有如此大的变化。 不,也不可说很大,依然乖依然憨依然滥好心,不会说话心里头偷偷顶嘴是常有的,顶完了总是被龚忻听得一清二楚,又给教训回来。真说变,确乎就是这点闺房情欢,变得主动与放肆,仿佛有了瘾头。 龚忻揣摩了一晚上,也被冷淡了一晚上,没睡着,天没亮就悄没声儿独自下山找间医馆潜进去顺了几本医书来看。别的勿需记,落睛处单瞧见一句话:人有别,孕乃欲,非邪淫,适度承欢,恩爱怡情,助产矣。 一翻扉页,笔者还非杏林大家,一个没听过的名儿,书也是自誊非模印的,龚忻揣度着约摸是这家先人自己钻营出来的总结,没给烧了留存至今应是经过论证,有用。遂挂着一脸暧昧不明的坏笑又钻回了寝洞。 其时早已日上三竿,卢蝎虎贪睡还未醒,虎子枕在他胳膊上睡得口水四溢,被蛇爹抱起来放竹笼提溜到屋外挂洞顶上都不晓得,兀自打着鼾,好梦香甜。 而那一整天里卢蝎虎都没起得来床。两人在石榻上翻来覆去试过各种恩爱的姿势,久旱逢甘霖般双双纵欲过度了。 因此莫看卢蝎虎肚里揣个肉球体态一天天笨重,但闺房之乐两人确不曾耽误过,数月来“怡情”得很是畅快淋漓。 就连这会儿他躺着的藤床,亦是为了便于欢好,由龚忻照着贵妃榻的样式改的,看似整张床,半边实际是拼凑的脚凳,撤了便成把躺椅。 ******************************继续咔嚓 夏日春痕,绯靡绮丽。 而洞外头虎子顽强地扒在石门上,尖牙凌厉,居然把石门啃出个窝窝来,大小正好埋他委屈巴巴的小脸。 第18章 十八、妖仙神鬼人 又是一年霜白枫红层林尽染,山中景色最是绚烂,想起许多,也放下许多。 通往废村的小路重又铺满了荒草,孤立半山的茅屋前山茶盛败几度,兀自在舒爽的秋风里开出最后的一茬赤霞如锦。 地已荒了,院中光景倒未见萧条,屋顶的茅草半新,檐下少蛛网,门环无锈蚀,摘了挂锁轻轻推开,枢合顺畅地扭动,不曾发出行将腐朽的呕哑。 龚忻没有打算再回到此间来的,偏嘱咐小妖勤于照看着,不许小院蒙尘。是一种难以明说的未雨绸缪,为卢蝎虎留住这一方聊以怀慕的牵挂,不想他回来,却知他流连。 一年了,蝴蝶花使再度爽约,思亲的人始终没能等到托信入梦来的传说真正实现。 然而卢蝎虎不会失望,失落,失神地在原地踟蹰不前了,深山里有他的前缘再续,亦是他的退路和归宿。 回来看看,向过往道个别,终于都放下了。 归程上信步,优哉游哉,半是景色留人,半是卢蝎虎现如今这身子实在走不快。临近足月的肚子沉沉向下坠,本来脚肿腿抽筋,时而腹痛腰酸,胎儿入盆后更加百般不适,瘌痢脑袋上珍贵的发丝一把把地掉。龚忻看在眼里委实觉得惨不忍睹,索性拂袖一抹,径直把小子的脑袋给剃光了。 人无我有心平,人有我无急眼,卢蝎虎出生伊始就始终顽强地往有辫人群里挤,头发再少它也是一道门面,十分争光。结果龚忻直接给他来了个“光明顶”,把不能说话的小子委屈得生了几天闷气,死活不肯戴虎头帽。为表忏悔的真诚,山主揪自己的发下来给他扣着,不喜反还伤心了,思念头发呀,捋着那一把油光水滑的长发戳了肺管子,吧嗒吧嗒掉眼泪。 龚忻就抱着虎子给他跪下了,连哄带求:“好丑丑,信夫君的,你那是胎毛出得不好,刈掉头茬儿,多刮刮肯定比你现在长得密。” 卢蝎虎瘪着嘴,泪眼汪汪撇过脸来,将信将疑地望着龚忻。 龚忻顿觉心尖儿上狠狠打了个颤,脑子里先蹦出个字——丑,再蹦出三个字——得顺眼,叫他只想一件事——调戏。 低头看见小子的肚子,一抹脸,忍。 于是突然翻脸霍地立起来,指尖直戳到人脸颊上色厉内荏地呵责:“本座可是这一山之主!” 那又如何? “趁机是不是?恃宠是不是?还有没有矜持了?” 坐着呢! “顶嘴?!” 顺风。 “你再说!” 欺负哑巴—— 卢蝎虎眉一垮,登时嚎啕大哭。 当然是在心里哭。 他哭,虎子不乐意了,挣扎着在蛇爹臂弯里扭过身,啊呜一口咬在他胳膊上。 龚忻也不知疼的,就让儿子的蛇牙在肉里嵌着,卑躬屈膝给卢蝎虎服软。 “乖宝儿别哭啦!你难过咱闺女都知道的,回头她又闹你。你看我现在又揍不着她……” 不知为何,孕期伊始,龚忻便一口咬定第三胎是女孩儿,说闻出来的。 蛇的嗅腺在信子上,他说闻,卢蝎虎直纳闷儿,隔着层肚皮,他怎么舔出来娃是男是女的。龚忻揽过卢蝎虎覆唇深吻,蛇信在喉管里挠了个来回,挽张意犹未尽的色坯脸回他:“你看我闻不闻得着?” 其时忆起这茬儿,卢蝎虎赶忙护住肚子,心堂里抽抽嗒嗒抗议:“不许打闺女!” “所以我正说呢,打不着啊!” “以后也不许打!” “不打她上房揭瓦。” “闺女不淘的。” “也对,小子淘,这臭小子!”仿佛才觉出胳膊上的痛楚,龚忻揪起虎子尾巴倒提起来,忿忿龇出两排尖牙,“亲爹都敢咬,你个不肖子!我吃了你!” 卢蝎虎着急把虎子抢下来捂在自己心口:“不许吃虎子!” 龚忻舔舔牙:“他还咬我呐!” “你是爹爹!” “我还是你夫君呢!” “你欺负我的。” “光疼儿子不疼老子,偏心!” “不是这个事儿!” “你看我这牙印子——”说着捋起袖子把胳膊伸了过去,赫然四个血窟窿,虎子下嘴是真的没轻重。 卢蝎虎哪会不心疼?他可疼了,赶紧捉过来吹吹擦擦,徒劳地喊这个妖那个精去取伤药来。可满山里就一个龚忻会读心术能知他所思所感,其他的小妖尽看见二主子跟条离了水的鱼似的嘴一张一合,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龚忻自然听见了,心里头倍感熨帖,在人跟前蹲下来,下巴颏搁在卢蝎虎隆盛的腹顶,咧嘴嬉笑:“丑丑,你真好!” 卢蝎虎瞬间红了脸,臊得晕头转向,什么计较都给忘了。 一桩闲气便这样莫名其妙转了过去。 后来龚忻搜罗好几顶漂亮的花帽给卢蝎虎换着戴。并非不愿施法给小子化个发套装扮起来,只是卢蝎虎自己不喜欢,说假的就是假的,总会揭穿的,自己长出新发前暂且戴帽儿遮一遮罢。 这才又肯行出洞府,下到半山访故地,云林山色中再赏一赏,不知不觉又一日。 过得几天,算算产期将抵,龚忻想趁着孩子未落生,还把各处结界巡一遍。做山主是水到渠成的殊荣,虽非刻意求之,亦因天性懒散少有规矩约束,不过每年入冬前他总要警惕着些,免叫凡人甚或他域的妖魔鬼怪把结界踏破了,打扰此间安宁还当小事,莫伤了大洞小窠里好眠的性命才是要紧。 大早上出去的,讲好至多日落前便回,洞里头大小事务都给小妖交代过了,又有虎子如常黏在身边,龚忻去得麻利,卢蝎虎留在家中半日亦是安适闲在,与平时并无两样。午睡后跟儿子一道用过点心,惯例去给水缸一样大的二蛋的孵化室里换换暖炉里的炭,拉整并无褶皱的轻羽软褥,顺便同他说说话。 也不管还在蛋壳里酣眠的二蛋是否继承了父亲的读心的术能,卢蝎虎全当他听见了,不厌其烦地在心里头与他说天气说四季,说日复一复琐碎却珍贵的生活,特别知足。 不意腹上一紧,丝丝作痛,很快即平复,他便抚着肚子轻笑,想这是三丫头同二哥哥打招呼呢!催他快些破壳,莫还落在了妹妹后头,忒是磨蹭。身旁的虎子仿佛知晓他心思一般,也趴在蛋壁上凶神恶煞地嚷嚷:“出来,打架,不乖,吃了你!” 小子别的没学会,唯有这句自蛇爹那儿模仿来的口头禅说得最顺溜,动不动要“吃了你”。卢蝎虎哭笑不得,将他抱下来,边往外走边教导:“那个是弟弟,他小,虎子要当好哥哥,照顾弟弟,不咬人,好不好?” 耀武扬威的时候每个字都吐得清楚,给立规矩教做人,虎子便只会咿咿吖吖地笑,不点头不摇头,也不知他是懂了没懂,应还不应。架不住小子光头肉蛋脸,又白又圆,更会狗儿似的摇晃自己的小蛇尾巴给亲爹卖乖,号称软硬不吃很有原则的龚忻每每挨了咬后背人都要打滚乱叫儿子好可爱,更遑论心从不硬、脾气软得一塌糊涂、喜欢起来毫无原则的卢蝎虎了。于是爷俩仍旧嘻嘻哈哈返回主室。 未得坐定,忽闻窸窸窣窣的声响。住的时日久长,卢蝎虎晓得那是低阶小精灵间的交谈声。四面环顾,陡见石壁狭缝纷纷有细密的阴影正向内蠕动。细辨来,赫然是各类虫蚁在奔逃。不及问,急急的脚步声自外头冲进来,未得人形的鼬鼠四足落地来与卢蝎虎传信,尖细的叽语中只劝他快跑。 卢蝎虎认得,这小兽日间是随龚忻一道去了林子里的。如今他在此处,龚忻却在哪里?为何还要他跑?往哪儿跑?跑多久? 思绪绕过几匝,越想越心慌,不顾身子沉重蹒跚着往洞外去寻。任鼬鼠和陆续赶来的小妖们百般阻拦都无用。他们中好多不会人言,身形亦不似龚忻那般高大,更不敢对着二主子使蛮动粗,一群大不过猫儿狗儿的小妖居然一个拽一个拖在卢蝎虎裤腿上,企图以此来牵绊他向前的脚步。遥遥看去,宛如死骸曳地,自主室一路铺垫而出,蔚为壮观。 虎子不说搀扶着行动不便的亲爹,还在边上起哄,不时扒拉这个花精那个猴孩儿的,乐见掉了队的小妖拼命赶上来继续往那条沉重的“脚链”上挂。 饶是如此,仍没能牵住卢蝎虎寻求的脚步。他捧着坠涨的肚腹扶着山壁一点一点挪到洞门外,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未抬头先闻金声,天地间杀伐正盛。 一眼惊骇,半天上以寡击众,是龚忻持矛悍勇,独战诸敌。 那些人不是人,有的青面獠牙,有的翼手禽足,玄色的铁链罗织成一张天网,罩向包围圈中的龚忻。 “呀啊——” 扯动人心的悲鸣刺进了龚忻的耳鼓,唯有他听见了,是卢蝎虎在怕在哭,在不顾一切向他奔来。 一道锐光直坠地面,震起冲天的气浪,叫闲杂宵小统统飞散。那光收拢成团,未肯熄灭,恒久而激烈地在地上闪亮着,光团里立住一个龙鳞覆面出玄甲的龚忻。 瘫靠在他怀中的卢蝎虎听见他切齿的恨意,说:“为断情,我退居深山;为断情,我辟谷精修;为断情,我舍弃女身;为断情,我在这地上独活四百年!而你们这些天下地下编撰凡人命书的仙官鬼差,不容我们人妖之缘,却一世世把他推到我面前来。总以为我不往便是休了,想不到他宁肯舍弃一窍也要来见我,而你们,就是你们,仍旧依他。四百年里,你们几曾怜悯过他?你们几曾有过慈悲?罢罢罢,四百年前我想做人,人不依;四百年后换他为妖,你们又不许,那本座便立地成魔!我要四海之内皆以我为恶,怕我恨我又奈何不得我,我要地狱红莲火在地上彻夜地烧,积雪化洪流,山摧路断,推人间入修罗。我为祸,天命奈我何?凭谁阻我?” 牛头黑血满脸,马面镣索断裂,虚张声势:“他这一世命数已尽,纵你成蛟亦不可擅改凡人生死。” 龚忻戾笑:“哼,今日过后,这地上所有的命,重写!” 轰隆隆天雷携云压顶,卢蝎虎愕然地看见龚忻额际的发丝被顶了起来,黑色的角钻破皮肉,徐徐向上生长,笔直而刚毅,能刺开阴翳。 第19章 十九、去向是归程 尘世中的人们看不到,那矗立在地上千万年的淳朴大山此刻正经历巨大的动荡,结界圈住了劫祸的兵燹,天雷在地面降下道道霹雳火,兵戈相接迸发出凌厉的星屑。 杀,天道神道阴阳道,绝我心往皆是邪道,胜者鬼雄,去他的昭昭! 强,小劫大劫众生劫,焚身烬骨难灭心窍,舍却纲常,自封个骄骄! 为龙若缚上教条,不若潜蛟铮鸣掀起泼天的浪潮,撕了你的教条,熄了你的昭昭,头上出角是我翻出三界的怒嚣,横来把这欺人太甚的规矩搅一搅,得意哉,笑! 一笑,吼破罗网震云霄! 再笑,骇退神兵断千刀! 笑复笑,纵生得地上最狂傲,人也要妖也要,神鬼仙魔都来朝,跪拜我这不服不顺无法无天的山蛟! 玄色的鳞已与肉身浑然一体,连结成天生的盔甲。铁矛宛如自骨骼中生长,成为手臂的延展,四棱锥头肆无忌惮地刺破累累的盾阵,将敌方的防线撕裂又撕裂,匹夫悍勇,所向披靡。 天兵与鬼将都想问,戴罪之身怎得脱胎换骨,化蛇为蛟? 龚忻怀中始终紧紧护着他的爱与罪,只手抗住这铺天盖地的围捕,用实力嘲讽困住三界众生的天条戒律,令人既畏又敬。他好像远古的神祇一息复苏,不惜一切推翻既有的法则,誓要重置陆上的规矩。 龚者,奉也,莫非这天地果然要改弦更张? 却陡见他降下云头,自弃铁金,失措已极。 神仙鬼怪们惊异地发现山主将要哭了,其声切切,唯言:“不——不——不——” 怀中人虚张着口呼吸抽顿,五官扭曲,似忍着极大的痛意。 有鬼差注意到:“破、破水了?!活死人产子!他真的能产子!” 敌我皆乱。 龚忻死死搂住卢蝎虎仿佛他命不久矣。 司命将命书翻烂,线断页散,扬作漫天无骨絮蝶,添成悲雪;判官掷笔抱头跪跌地上,痴癫自喃,查不到,想不通。 “仙胎结成需得三年,鬼胎压根无法分娩,不可能的,为何他会产子?他怀的究竟是妖是魔?” “是人!”一语惊动,倏来横空出世的青光一刹,直直切进了场中。光芒放柔,赫见同样的玄鳞甲,同样的四棱矛,但那张面孔不是龚忻—— “丑、文羲……不,你不是!”龚忻一时心神恍惚,很快省悟过来,“二蛋?!” 英姿挺拔的少年笑中含伤,恭敬地唤:“父亲!”又低头望一眼卢蝎虎,眸光旋即放柔,依依地叫了声:“母亲!” 有尖细的抗议自他肩后传出来,龚忻才意识到虎子不知何时已不在身边,此刻却挂在弟弟的肩头。依旧是半人半蛇的模样,秃圆脑袋,小小的好像个偶人。 “对我们来说,他难道不应是母亲么?”或者兄弟间天生的维系,丑文羲竟轻易安抚下虎子,侧转身面对环伺的敌兵,不卑不亢不抑不扬,平静地讲述,“你们当然找不到关于这个孩子的点滴启示,因为你们始终纠缠于命,而非理。其实非止你们,就连父亲也曾以为是自己凭妖力强挽住母亲的性命,以为你们再也不能奈何他了。但真正保住母亲肉身不腐的,是那夜纵情后结胎成人的三妹。确信三妹是凡胎是人以后,父亲便全都明白了。是么?” 龚忻咬着牙,神情冷峻,一言不发,只一再地将卢蝎虎往怀里拥,心疼他身受的苦楚,恨绝了眼前的相逼。他没什么要对这些神仙鬼差解释的,不屑解释。 二蛋替他说:“因果轮回,这世上岂有无缘无故的来世相见?所以我在这里,并非什么前缘再续,我什么都不是,非生非死,不过一缕难酬的执着,陪着母亲轮回十世,越结越深。直到父亲将那枚本该无胚的卵放入母亲体内,才有了我凝结成魄的可能。”他偏过头来复看向龚忻,涩然苦笑,“天命无法给您和母亲一笔姻缘,继而催生出了我,这便是因果。您的因果,母亲的因果,天命的因果。也所以,母亲必定要产下三妹。” 龚忻克制着颤抖的呼吸,哑声追问:“那是谁的因果?” “那是您,父亲!却非因果,而是偿还。作为人重新回到人间,是四百年前那梦想为人的小女妖的执着。轮回可以给予母亲微薄渴求下的一面之缘,于您来说,则需要自己创造一段轮回。母亲即将产下的,正是这场轮回的伊始,是那个等待了四百年终于可以成人的小姑娘,是您啊父亲!开始亦是结束,从此她替您人世轮回,您身上已无凡血凡骨,自在成仙。所以您的角回来了,您是地上之主,从此不顺天命!” 又还身,向着那些酷爱用规矩桎梏灵魂的非凡们,发出怜悯地嘲讽:“生死簿显不出母亲的命盘,因他确然已死。他活在父亲身边的这断时间是偷来的,是父亲这道不可捉摸的变因下生出的果。然而三妹确确然是人,乃脱离父母纲常,横空出世的人。她是天纵的,地结的,注定的因果。她已在生死簿中,只是你们想不到她是谁。不知所起,何来定夺?” 司命听得发怔,讷讷问眼前的少年:“那你又是什么?” 二蛋朗笑:“我是前世无处偿还的丑文羲!”转过脸去向着两位父亲顽皮地挤挤眼,“也是你们的儿子,二蛋!今时今刻我诞生于此,便为结束而来。今日之战,是这天上的神地下的鬼种下的因,我来结果。借因果,断轮回,了终!” 龚忻眉目陡然一凛,似有料断:“你没有实体肉身,靠精魄凝结,临世便着我战武衣,你只为战而来。” 少年坦然颔首:“是,我唯愿一战!” “这武衣是龙鳞,性贪,嗜主,你用它,便是奉它。我以我血养之,它赋予我戾狂。你没有血肉,要胜,只能——” “孩儿明白!”二蛋迈步过来单膝跪地,手按在心口,向着双亲躬身一拜,“也许此番我终将与这纠缠十世的因果一道消失,却同样也是必然的注定。我的存在其实只是过往挥之不去的痴着,父亲母亲可以当我是前世的丑文羲,亦无妨将我当作今生的卢蝎虎,甚至是父亲您自己。我以武之姿态临世,披的是您的战袍,秉承的是母亲的意志,我乃力量的具象,我无处不在。在您的体内,在母亲的心里。永远!” 他俯身亲吻卢蝎虎的腹,覆掌其上,果然兄长一般嘱托:“好妹妹,早些出来吧!莫要折腾爹爹。别怕,二哥替你打坏人去!” 平地乍起爆烈的旋风,卷动尘沙乱迷人眼,卷送双亲直落洞前,风偃后闻声壮,天地间赫然耸立一尾头面覆铠的大蛇。少年持矛立于颈上,厉然傲笑:“大哥助威,快哉!” 第20章 二十、从前有座山 好像身遭车裂般的惨痛,尽管卢蝎虎此前从未受过那样的酷刑。是措手不及又难以想象的苦楚撕扯着他的理智,精疲力竭后生出了乱真的幻觉,以为有无形的力量将他的躯体往四面八方狠戾地分拽,令他死去活来。 他无法将此时此境与分娩相提并论,虎子没有这般拖拉忸怩,二蛋不会要拆卸他的胯骨,过去数月里变得沉坠的腹部如今伴随收缩每一次都绷得发硬,随时能从内部被撑破一样。 小妖们全战战兢兢扒在寝洞门边探头向里张望,生怕山主大人因大家未能劝阻二主子怒而降罪,又担心二主子的情状不敢退得太远。他们应是头次看见龚忻露出这样伤极无泪的表情,是求告无门祈愿难酬,恨不能一同归去了。 为什么要去?又因何无望? 无人理解。 龚忻却知道。倒宁肯不知,不见,不爱,不求。 心上人的痛吟只有他听见了,一声声,都似泪别。 缓过一波剧痛,卢蝎虎呼吸发颤,婆娑泪眼拨过来望着龚忻,莫名竟笑了。 “龙哥打得我好疼啊!” 闻言,龚忻不由自主抖了下,将他手攥得更紧。 “第一世,被逼离散,郁郁而终。”忍痛的人话音轻飘飘的,似遥远而来,“第二世,长寿无喜,一生未娶;第三世,年少意气,为伊决斗;第四世,半生碌碌,突遭战祸;第五世,惊鸿一瞥,执迷不悟;第六世,山水云游,仙缘即逝;第七世,民曹小吏,籍册寻你;第八世,佛门拾养,六欲难断;第九世——” 产痛复作,卢蝎虎疼得心口难开,抱着肚子蜷缩起来。 龚忻拥住他,不必他再说。 “第九世,我打你一巴掌,叫你滚下山去!”歉意的吻落在奇形的胎记上,终将泪晃了下来。 上一世,山主已作男身。 上一世,迂执的青年误将他认作娇娥。 卢蝎虎知足:“呵,寻了九世,终于听你跟我说一句话!” 龚忻自嘲:“我却骂你个登徒子,痴心妄想。” “不妄不妄,念念不忘!” “所以这辈子索性带着欠条上门来了?可一巴掌换一年,够吗?” “一年还多呢!”这一声不似来自胸臆,忒干哑生涩,犹如小儿学语。 龚忻猛抬头,惊恐地按住卢蝎虎颈部:“不、别、不行——” 卢蝎虎呼哧呼哧换息,续足气力向下推挤,难抑的痛呼从喉间逸了出来,将曾经掩褪的狰狞伤口迸得更大。然而并没有丁点的血从那道可怕的创口中淌出来,它们早就干涸了,同这具身体的生命力一样枯竭,是死的,被伪装成活着的姿态。 伴着决死的尖嘶,一团血肉自活死人的双腿间滑了出来。 龚忻稳稳地托住鲜活的生命,小心翼翼放到卢蝎虎胸前,让婴儿的脸颊贴住他心口趴伏着,听见这腔堂里最后的跳跃。 可是卢蝎虎已经没有力气去抱一抱自己的孩子了。他连睁开眼都显得吃力,被龚忻扶住靠在他肩头,自眼缝中勉强看到女儿的侧颜。 真像啊!像自己辜负过的小姑娘,像如今不顺天不服命的龚忻。 “对不起,那时候没有站出来保护你!”内疚的话似对孩子说,亦像是对身畔的龚忻倾诉,“不过够了,真的无憾了!下辈子我不会再来烦你。你千万莫等我,因为我跟地藏菩萨发过愿,了却执着,再不为人。下辈子呀,我也做妖怪去,头上能长角的,比你厉害的,好、好不……” 那手无力地挂在龚忻掌中,话音渐渐消失。口中无声,心头亦无声。 初生的婴儿全然无知地睡着,未开的双眼看不见面前正在发生的诀离,徒留四壁来来回回重复龚忻的鸣泣,一遍遍说:“好——好——好——” 再没有人应答了。此间唯有一个凡人,是伏在尸身上的婴儿。她没有察觉其人心跳的停止,却明显感到了这具身体的变化。血肉在干瘪、空洞、消失,迅速化为了白骨。粉嘟嘟的婴儿径直趴在了森然骨骸之上,仅仅隔着一层衣料,触碰到了骨骼的坚硬。 她不适地挣扭几下,嘴里头不痛快地“嗯哼”了声,却终究没有哭出来。 尚不知离别,尚不懂失去,尚不曾理解死与活的咫尺天涯。 沉闷的啜泣持续了好久,龚忻才从窒息式的痛意中寻回悲伤的程序,仰起头,用力呼吸,随后垂死般向上嘶吼。 洞外林间—— 首战通力的兄弟俩竟仿佛共同摸爬滚打了百日千日,进退间满是默契。 巨蛇的鳞如一道天然的盾墙,任刀劈斧斫都不能在其表面留下丝毫创痕。 二蛋稳稳立在蛇颈上挥洒武戾,战至酣处,矛尖当空舞划出道挟劲的弧虹,飒然喝道:“四百年的懦弱和含恨,来呀,今朝叫尔等尝够!我不死,谁可向前?” 天上地下如临大敌,云间鼓声催急,企图借声势杀威风,如何得遂?那是十世轮回后的杀意,不向命低头! 长矛绕颈盘过一周,滑下肩头沿臂肘落在掌中,人器再度合一。少年手中的尖锋指向敌众,眉间一抹挑衅,随笑意送向前,悍然再战。 却倏闻惨绝的悲鸣响彻,仿佛孤鸿只影,临终哀啼,痛得将泣出心血。其声太过凄厉,竟惹四方共祷,一时间地动山摇,半天的云都跟着起震,晃落一地乌合之众。 这悲哭听得人惶惶也戚戚,忍不住要与他一道落泪。 耸立如半山挺拔的大蛇也突然缩得寻常人一般高,依旧是半人半蛇,面甲未消,愣怔地望着洞府的方向。猛地发动,欲要向前窜。 二蛋拦住正想往回跑的虎子,亦面朝那方双膝着地颓然跌跪,眉目间全消了戾气,唯余悲怆:“母亲去了,让父亲最后陪陪他吧!” 虎子猛地扭过脸来,迟疑,震惊,最后愤怒:“你早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二蛋眼下双泪垂挂,承认:“是,我知道!母亲已经故去了,早在一年多前。本来活死人,产下三妹,他便当归位。” 虎子不愿意,不接受,却不得不面对,去也不是,留也不甘,气得眼热心堵,颤抖的指尖将要戳到弟弟的眼角。又咬一咬牙,跺几下脚,无能为力,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他并非使性耍赖。失去了亲人的孩子哭得好伤心! 神兵鬼将也都收敛了武器,默默地围观这场骤然降临的丧祭。即便命属非凡,无论如何他们不想在此时此刻继续对两个孩子武力相迫。心未必感同身受,情亦可同,亦是懂的。 方才还沉沦于金戈交鸣中的山林,现下只闻无助的恸哭。那孩子越哭越小,泪淌得越来越多,最后便见秃圆脑袋短尾巴的小儿虎子孤独地坐在泪积的水洼里,声嘶力竭,十分可怜。 二蛋将矛搁在地上,空出双手将小小的兄长抱起来放在肩头,轻轻地拍他,未落一字劝言。这般的悲凉,他亦然,如何消弭?如何放下? 恍惚脚步声缓缓而来,他抬眸望去,怔了怔,终于彻底崩溃了。 龚忻神情麻木地走着,每一步都踏得很实,每一步都似在陪爱人走最后一程黄泉不归路,彷徨难舍,痛不欲生。 他一手怀抱襁褓,一手稳稳托住具不辨其人的骸骨。奇怪那白骨仿佛有无形的弦丝勾连着,并不至四分五裂,仍旧是完整的一具身体,是一个人,无声无息地躺在爱人的怀中。 他如入无人之境般穿过累累兵阵,未遭一人阻拦。他走出深谷,走下青山,走过曾经厮守的陋居,走向不容他的人间。 二蛋抱着虎子跟了上去。 司命判官跟了上去。 所有人都缀在后头紧紧跟随。 涉溪流,穿草甸,荆棘葳蕤难挽留他固执的脚步,直到拨开藤蔓见坟冢。木碑贫简,墨迹已晕,但依稀能辨一个卢字。坟前无甚供奉,墓土上荒草已盛,却有几株草植绕着坟圈顽强地摇曳。龚忻抬袖微拂,催开花朵,二蛋认得,是紫蓝色的蝴蝶花。 凭空又抓一口棺,装殓了骨骸,新坟旧冢,一家人以如此的方式重聚了。 龚忻在卢蝎虎的坟前遍植了蝴蝶花,令花精四季不衰。 及后,他将襁褓婴儿盛在木莲盏中放逐溪流,随她去应了命书的编排。 于是神仙走了,鬼怪退了,儿子们不用跟敌人去拼一个玉石俱焚,山中蛟为尊,看似一场圆满。 然而大蛟不见了。匿藏起来沉浸于悲伤,用厚厚的石门挡住世上所有的凡与非凡。虎子和二蛋无法逼他振作,便一年年地守着这山这洞这道不肯开启的石门,陪他说话,陪他怀念那段十世换一年的夫复何求。 如此,过了一百年,山主出巡了。 他不得不出来。因为邻乡地龙作恶,钻凿熔岩,喷得火河十里,生灵涂炭,连累此山的土也松了,山脊硬生生塌陷了半边,差点儿把休眠的山主给活埋在洞室之中。 灰头土脸跑出来,看见俩忧心如焚的儿子,登时思及往事悲伤难抑,一个人晃到山顶寒池去缅怀。 倒是没去太久便回来了。一个人去,两个人回。确切说,是一个半,又或者还是一个人。因为被他扛在肩上带回来的不是人,乃是条滑不溜丢叫声像哭的大鲵。 没人问他为啥心血来潮养大鲵。也没人问该怎么养。总之虎子和二蛋看见大鲵仿佛也挺高兴的,什么都由得龚忻自己安排。说挖池子就挖池子,让引山泉便引山泉,一应要最干净的。 如此又过了一百年,大鲵会说话了。 再过五十年,大鲵能立着走了。 还过三十年,大鲵偶尔能化僮子模样,并且开始下蛋了。 年复一年,小妖们总爱议论,大鲵眼圈上的花纹好像个巴掌印,忒是别致。 虎子则喜欢跟弟弟抱怨:“父亲老这么纵欲过度,修为还要不要了?” 二蛋挤挤眼黠笑:“这样更快!” “啥快?” “神仙眷侣,双宿双栖呀!” “他又不要我们啦?” “几时真管过?” “也是!”虎子摸摸自己几百年仍旧光溜溜的圆脑袋,皱皱鼻子,仰天悲叹,“唉,没娘的孩子苦啊!” 二蛋呵笑,揽住他肩,语重心长:“很快就有了。不,是很快,就回来了!” 虎子想了想,不禁深以为意。 第21章 小剧场 一、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到了地下没日没夜动辄一辈子就过去了,于是一众鬼差总记着跟蛟仙打架依稀就是上个月的事儿,心灵的创伤尚未平复呢,山主大人大摇大摆径直闯到地府里来了。 怎么想都是寻仇无疑了,吓得大怪小鬼尊卑都不顾了,硬是把当日唯一没在现场的阎王大人独自推出去抵挡。好歹也是天上指定的官,当差年头实不比龚忻的妖龄短,于是老阎王整整衣冠,硬着头皮迎了迎稀客。 结果蛟仙是个废话少说直入正题的主,假模假式的客套寒暄都免了,瓮着鼻子直言:“把闺女还我!” 阎王没想起来,诧异地问:“尊驾的千金是?” 龚忻吊着脸:“三百年前生的。” 阎王依旧不明所以。边上判官小碎步蹭过来,附耳言几句,阎王恍然:“噢——可人世轮回,命数未到,还不了啊!” 龚忻垂睑,哼了声。 阎王赔笑:“下官把小姐生辰八字抄下来,您自个儿走一趟凡间如何?” 龚忻勾指掏了掏耳朵,兴味索然。 阎王又说:“见一见结个善缘,于她是好的。” 龚忻不耐地摆摆手,一手掐腰告诉阎王:“甭管命数到没到,掐了,让她回来,投胎。” 阎王张口结舌:“投、投向何处?” “废话!投她娘肚子里。” “谁是娘?” “我媳妇儿!” “尊夫人是?” “大鲵成精。” “哦哦,恭喜!” “成了,就这事,办妥喽!” 说完,蛟仙扭腰摆胯预备回转。 阎王将他拦下,苦着脸告求:“尊驾忒是为难下官了!” 龚忻皮笑肉不笑,一句话:“要么给我女儿,要么我拆了你阎王殿。” 话音落,人已不在,拈个闪身诀把自己给乾坤大挪移了。剩下地府一干人等彼此大眼瞪小眼,有气没地儿撒,有怨没处诉,一个个恨不能叹断奈河桥。 而回到洞府的龚忻半点不耽误,揪起正泡池子里跟虎子斗憋气的大鲵精往胳肢窝下一夹,欢欢喜喜奔了寝洞。 问他大白天干嘛,这没脸没皮没羞没臊的老妖精义正辞严回人家:“生闺女啊!” 一番云雨,好事遂成。 二、 说起自家三妹,虎子和二蛋其实是很有些余悸的, 最初的一百年,龚忻心灰意冷独锁深山,百事不问,兄弟俩却惦记着这点血脉牵连,得空便往人间跑,只远远地看见妹子,知她好是不好,求得点滴安慰。 想不到得惠于生父的修行福报,三丫头甫落生就是个富贵命格,随水而来的漂流儿,也能被书香人家抱得,悉心教养譬如亲生。待到笄年许了友朋之子婚配。夫君后官拜翰林,与她请了诰命,夫妻恩爱,子孙满堂,寿及九十而终,可说是福泽深厚了。 随后转世投去到一家江湖豪门,父亲更从三十岁起连做了十五年武林盟主,结果养个女儿巾帼不让须眉,武艺拔群,打败了门下弟子又挑落了哥哥弟弟,转回头,把亲爹的手腕都敲肿了。老头子惯着她,老怀安慰:“好好好,盟主你做,老爹退休。” 于是乎,武林盟主就坡下驴退隐江湖成为前任,领着妻子游山玩水去了,一年里有大半时间不知道人在哪里逍遥,可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但这丝毫不妨碍投胎转世的三丫头为祸,啊不,是捍卫江湖秩序。 不服她年纪小十六岁当盟主的?打! 不服女子为尊的?打! 不服她武艺的?打! 不为什么就是不服要来挑战一下的?往死里打! 就这样,不出三年,三丫头就把全江湖打服了。别说没有上门叫阵的,哪怕是个叫卖的都不敢打她家门前过,生怕她闲得慌,揪住个人便威逼利诱:“朋友,绝世武功要学伐?拜师不要钱,倒贴五十两,包吃住,武林盟主一对一教学,学成后保你天下第二!” 过得几年,招门生变成了招女婿,仍旧这套词:“小郎君,倒插门做不做?不要聘礼,嫁妆七车,不逼生儿子不用考功名,武林盟主亲自暖床,一夫一妻绝不纳小,百年后齐头并葬进祖坟修大庙。” 惹得旁观二十多年的二蛋无奈扶额:“果然是三妹!” 虎子则很欣慰:“不愧是三妹!” 这样的三妹过了三百年终于要回家了,虎子禁不住拍案叫好:“这下我们就可以瞒着老头子去围攻天庭了。打死那个长胡子臭司命!” 二蛋狠狠捂住眼睛,特别惆怅。 三、 其实大鲵是龚忻硬抢回来的。 那天他正乐呵呵泡在冷水里唱山歌,虽然旁人听起来叽叽呀呀跟婴儿哭似的,可他自己觉得太美了,天籁。 正自耽,冷不防头顶罩下一捧乌云。抬头看原来不是乌云,而是个头发长到曳在脚后跟的美人。美人不爱笑,特别颐指气使,见面不说话伸手就搓他眼睛上的印记。发现搓不掉,突然又吐出蛇信一样的舌头把他舔了舔,舔完二话不说扛起来就往山下走。 从此大鲵就在山主的洞府中住了下来。 日子不可谓不好过,然而任是两位公子或者一众小妖如何解释说明,大鲵偏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也不承认自己是什么前世的因缘今生来投。他只想当条趴在山溪里的大鲵,唱唱歌,修成精,然后唱更多的歌。 头一次同山主交合,人告诉他这有助于他精进修为。 于是他用比别的妖怪短一倍两倍数百年的时间修成了人身,喜滋滋地以为自己果然好运得蛟仙襄助,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妖生漫长定要殷勤侍奉粉身以抱。 然而龚忻才不要他粉身,他只要他的身,他的人,最好他的心也早先交付了。这人还一直唤他是丑丑。大鲵知道这是他心爱人的昵称,反正自己确实丑,用便用吧,没什么不痛快的。 不过这十年里,大鲵却觉得自己不爱听人这么唤自己了。因为听一次,莫名就想哭,心头重重的,会出神。 出了神,心绪飘啊飘,心念绕呀绕,他总经不住在心里嘀咕一些难解。龚忻会读心,听得见,便爱揶揄或者嗔怪。大鲵羞恼,捂着心口斥责:“说好不对我用这术的呐!” 龚忻垂睑乜:“那你就别老用肚子说话啊!” “本来也不是要说给你听的。” “这句你也没动嘴!” 大鲵噎住。 龚忻哼笑:“分明就是你自己图省事儿。” 大鲵红了脸,不肯抬头看他。 一旁的虎子突然牙疼似的嘶了声,拍拍二蛋的肩,拧眉皱鼻,意味深长道:“这话我听着忒耳熟。” 二蛋笑笑:“大哥记的比我多。” 虎子蔫坏狐笑:“我记得老头子骂我王八蛋。” 龚忻听见了,直眉瞪眼望过来,拂袖扬风把兄弟俩扫了出去。落到门外前,风里清清楚楚飘来一声骂:“小王八蛋,尽记着你爹的短!” 石门落下,不消说,蛟爹又拿大鲵“泄愤”呢! 虎子不乐意了,尖牙露出来,对着石门一通乱咬,又给上头啃出个更大的脸窝窝。 四、 山主大人屈尊亲自走了趟地府,回来后化身僮子的大鲵果然成功怀上了三丫头。这回不是凡胎了,足足怀了三年方临盆。 生产时疼了有七天,饶是大鲵有龚忻的仙力护体撑得久长,也已是筋疲力尽焦躁难耐了。 龚忻比他还急,嗓子都尖了,指着那硕大的肚腹喝骂:“不肖女,再不乖乖出来,老子吃了你!” 大鲵一听就委屈了,直说:“不许你吃她!” “噢!”龚忻立即换个套路,一指门外探头探脑的两兄弟,“看到你哥哥没?神仙都敢打,凶不凶?再不出来叫他们揍得你屁股开花!” 大鲵又疼又气,捶床蹬腿,大哭大叫:“不要吓唬囡儿呀!” “噢!”龚忻遂搓着手,对肚皮和颜悦色道,“只要你乖乖出来,爹爹就不吃你也不叫哥哥们揍你,好不好呀?” 不是一样吗?! ——大鲵心下腹诽,嘴里却喊:“闺女不淘,小子淘,你答应永远不打她的。” 龚忻愣怔片刻,好笑地骂:“臭小子,你不是说不记得吗?” “就不记得!” “那我没说过。” “你欺负人!” “有闺女没男人,你偏心。” “虎子,咬他!” “嗷呜——” 于是大蛟又挨儿子咬了。 于是这夜,山间忽升腾起千树万枝的琉璃光,长明不熄,有婴儿嘹亮的啼哭在山风里缭绕。有人说,是山神降喜,天女下凡了。